工厂午休时间,工人三五成群或打牌或闲聊。
■编者按
一年前,南方日报记者以“普通农民工”的身份,在东莞求职应聘,顺利进入一家制衣厂和一家玩具厂,与工人同吃同住同劳动一周,管窥他们的生存、困惑和迷茫的未来。
当时的报道《东莞打工周记》引起了汪洋书记的关注。他说:“南方日报的这个报道给我们一个启发,面对新一代农民工,在管理上要有所改变。最根本的办法,就是转型升级、减少用工、提高产品的附加值。不靠拼汗水,而是靠拼技术、拼知识。若再靠拼劳动力,管理难度会越来越大,社会矛盾会越来越多、挣钱也会越来越少。要下决心去转型升级。”
一年来,关于东莞转型升级,又发生了很多故事和不少传言,甚至成为全球关注的热点。东莞普通工厂的真实情况到底如何?是否发生了什么大的变化?
为了解真实的东莞转型升级,近日南方日报记者再次以“普通农民工”的身份,随机进入一家鞋厂,再次与工人们一起体验东莞工厂一年来所发生的变化与不变,努力还原东莞转型真实的一面。
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进入工厂,成为流水线上一名真正的工人。在鞋厂打工的一周里,我体验了他们辛劳的工作,感触他们对现实的无奈,也从细微之处,感受到2008年金融风暴以来,东莞这座著名的加工贸易之城所经历的艰难蜕变。
找工
玩具厂、鞋厂、服装厂、皮具厂、电子厂、印刷厂……看上去这里所有的企业似乎都缺人
9月7日,到东莞的第一天。为了找工作,我坐上了一辆公交,在厚街镇四处转悠。
“急招:针车熟练工2名;课长助理1名;普工若干名。工资待遇2000元-2500元/月。”这样的招工红榜,在厚街镇遍地开花。繁华街区路边,有些企业沿街摆起了招聘摊,但找工作的寥寥无几;还有许多工厂干脆将招工广告摆在了门口。
玩具厂、鞋厂、服装厂、皮具厂、电子厂、印刷厂……看上去这里所有的企业似乎都缺人。“人难招啊,昨天招了3个,结果只有2个去厂里报到。”一家服装厂的招工人员对前来找工作的记者诉苦,“招工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企业也有些习惯了。”这似乎印证了省人力资源社会保障厅此前的统计,广东企业用工缺口40万-50万人已属常态。
转了一圈之后,我将目标锁定在了鞋厂。在东莞的工业版图之上,鞋业一直都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许多高档名牌鞋都出自于被誉为“世界鞋都”的东莞。
厚街的赤岭工业区有好几家著名鞋厂,绿洲、力凯都是在东莞鞋业叱咤风云过的企业。
9月7日下午,在赤岭公园和中豪购物广场附近,绿洲的招聘摊位声势浩大,前来接新员工的面包车1个小时内来回走了两趟。但各个招工摊前,招工的人都在三三两两地聊天,几乎无人应聘。
“不会电脑、高中毕业”的我四处“面试”,最终顺利地进入了力凯鞋厂,成为一名普通工人。这天包括我在内,力凯“幸运地”招到了3名员工。
利用周末两天时间,我搬进了工厂宿舍,办理了体检、签合同等入厂手续,也参观了即将工作的车间。
9月10日,我正式开始了打工生活。
挺住
经历缩小规模的阵痛,但最终挺过了金融风暴,订单排到明年,每天加班都做不完
在力凯鞋厂,工人们每周要工作六天,每天11个小时:早上7时半到12时,下午1时半到5时半,晚上6时半到9时。
对工人而言,加班是工资的保证,如果不加班,一个月到手只有1000元出头。
我被分到了成型二组,与其他两位工友——亮叔、肖何一起负责包装。
一双新鞋从品管站传送到包装站,首先由我挂上附赠的鞋带,亮叔核对码数,在鞋盒上贴上相应条形码,肖何包装入盒、装箱。
这项工作看上去并不复杂,但一整天里我们一共要包装近900双鞋,平均每3分钟内必须包装好4双鞋。最让人害怕的是“一大波新鞋正在接近中”,新鞋永无止境地到来,我们必须如豌豆射手般“不知疲倦”,包装一双“消灭”一双。
即使流水线上没有新鞋传过来时,也要不停地折鞋盒、系鞋带,在这11个小时里,几乎没有任何可偷懒的时间。
力凯代工的是“新百伦”慢跑鞋,是全美第二、全球第三大运动品牌。工人们亲切地称呼手中的鞋为“NB鞋”,他们清楚地知道手中的鞋都是销往美国、英国、日本等海外地区,也知道其价格不菲。
“不比耐克便宜,一双要四五百吧,上月巴拿马的货已经做好了,但货款一直没打过来,结果鞋全压在了我们仓库。”说起这些即将漂洋过海的鞋,运输工李扬颇有点自豪。
自2008年开始,在金融风暴的重压之下,东莞一批实力欠佳的中小型鞋厂,由于订单不足、利润不高开始逐渐倒闭。
在工厂工作了六年的陈阿姨告诉我,力凯的台湾老板在2008年前后,逐渐关掉了旗下另外两家工厂——力祥和力展,而力凯即将要倒闭的传言也一度甚嚣尘上。
陈阿姨也曾有过担心,自己会不会与力祥、力展的一些工人一样被裁员。力凯凭借与新百伦长期的密切合作,虽然也经历了缩小规模的阵痛,但最终挺过了金融风暴。
“我们厂到底会不会倒?”当我问出这个问题,身边的工友都很乐观,“怎么会倒呢?订单都排到明年了,每天加班都有做不完的鞋。”
车间石主管告诉我,每生产出一双鞋,成二组31人一共能赚3.26元,也就是说,每人每双鞋能赚1毛多。按一天900双左右的产量,每人每天工资近90元。
留人
对于现在的工厂,每一个工人都很珍贵,怎样才能留住工人,已是工厂必做的功课
2008年之前,要进力凯工作没那么容易,没有熟人的介绍,几乎进不来。厂里的工人大部分是四川籍,如果不是四川人,想进力凯更是难上加难。但如今,力凯要留住工人并不容易。
“90后”小燕从一家皮具厂辞工后,边玩边“挑”厂近一个月。她与我本在同一天被招进厂,周一却没有来车间报到,后来她告诉我,她又挑中了另一家电子厂。
最近一项调查表明,新生代农民工平均每人每年换工作0.45次,而上世纪50年代出生的老一代农民工仅为0.08次,新生代农民工跳槽频率是其父兄辈的近6倍。
在亮叔看来,老一辈农民工几乎不挑工作,给什么做什么,而现在的年轻人什么都挑,挑工资、挑环境、挑平台……
在车间石主管的眼中,与2008年之前相比,他更乐意招年长的工人,因为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漂浮”,总是做不了多久就会离开,而工作效率却与年长工人相差无几。但面临缺人的现状,工厂并没有太多选择的权利。
随着企业转型升级,劳动密集型企业向中西部转移,也让许多农民工可以在家门口“打工”,鞋业也不例外。
亚洲鞋业协会2007年做过的一项调查显示,珠三角已经有超过一半鞋企到广东两翼和内地新设生产线,或将订单交给内地工厂代工。
力凯的工人中,也有不少人回到了家乡,来自四川成都的张姐就是其中一员,2009年离开工作多年的力凯后,凭借积攒下的针车经验,她在成都顺利找到了一份合适的工作。
但大规模的返乡潮似乎并没有出现,力凯厂里的四川人绝大多数都还在流水线上默默工作,他们的亲朋好友中,回去的人也只是极少数。
据东莞市人力资源与社会保障局提供的数据,截至今年7月底该市用工备案总数为349.9万人,较2011年底增加了5.1万人。在东莞的湘籍劳动力流动情况也并不明显,略微增长了7000人。
对于常年在外打工的老一辈农民工来说,他们对广东有着更深的眷恋。亮叔的家乡在四川南充,他妻子在广州花都打工,回老家对他们而言意味着找不到工作。他们的“家”在虎门镇,那里有一套已经租了十几年的房子。
“我本来也想把房子退掉,但老婆舍不得,街坊邻居都熟悉,感觉是个家了。”亮叔说。
2008年,与力凯同一个老板的力祥鞋厂,因多年来不买社保、改签劳动合同抹去工龄被千名工人集体“讨说法”。而今我进力凯时,人力部门明确告诉我,厂方会为我买“五险”,并且住宿、吃饭厂方都有补贴。
每天中午,下班时间一到,大家小跑着从车间奔向食堂。虽然最贵的6.5元套餐里,三个菜几乎都是素,难找到一点肉,但“吃满100元补42元,吃满150元补62元”的福利政策让很多人还是选择了食堂。
16岁的小不点每个月在食堂花100元,就可以解决午餐。相比在厂外买5元盒饭,还是要划算一些。新入厂的当天,我拿到了我的饭卡,里面已经有60元钱,这是厂方对新人的照顾。第一个月内,我的饭卡会陆续充进240元。
除了吃饭,住宿上也有一定的补贴,工人若选择在宿舍住,不仅不要钱,每天工厂还会补贴2元。这在2008年前,让工人想都不敢想。那时候宿舍人满为患,别说工厂给钱,让工人自己一天掏2元住,都有许多人愿意。
宿舍楼的第一层是小商店、食堂、娱乐室,第二层至第六层是员工宿舍,其中五六层是专门设置的“夫妻房”。
在普通宿舍内共有6张铁架高低床,仅有的电器就是日光灯和吊扇,宿舍内没有任何插头。在走廊的尽头有一间专门的手机充电房,这里是唯一可插电的地方。公共浴室、厕所、洗衣间在整层楼的中间部位,晚上提供热水。
很多工人还是觉得宿舍很不方便,因此真正住在工厂的人不多。我来之前,24岁已为人母的丽丽已经在433室单独住了近半年,其他每个宿舍大概也只有两三人。
隔壁宿舍的贵州女孩翠翠还是觉得住在宿舍好。在“住在外面,每个月要花掉两三百元,宿舍的条件虽然差了些,但是有免费的热水,还不用自己花钱。”
这些福利让我觉得很惊讶,翠翠却说食宿已经是很多工厂的基本福利,还有些工厂为了留住工人,会给工人过生日,办篮球赛,提供带薪年假,算工龄,甚至专门设幼儿园。
追求
更大的厂区、更多的工人曾是产能的保证,经历规模缩减后,工厂更注重效率
“肖何,包快点!”
“年轻人出手要利落,动作要快,不要像个老人家,慢吞吞一点朝气也没有。”
我的第一个加班晚上,亮叔说了许多对现在年轻工人的看法。在他眼中,“90后”的孩子爱“耍滑头”,四处偷懒。
同样被老工人们认为“爱偷懒”的还有18岁的李扬,同组的陈阿姨对年轻人很宽容,“他们还年轻,玩性大。都跟我小孩差不多大,他们偷懒就偷会,我们多做点没事。”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如同陈阿姨一样宽容。在工厂工作的第五天,一大早组长就把成二组成员召集起来,训斥了一顿:“410型,3500双,看看你们做了几天了!组里有些喜欢偷懒、瞎晃的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只是不讲。今天上午10点前,必须把所有410鞋出完,不出完大家都准备加班!”
410是NB鞋中的一款女式慢跑鞋,以蓝黑、桃红色为主色调。这双鞋已经在流水线上传送了两天,但日产量并不能令领导满意。组长平时都是个和颜悦色的人,突然的发怒让我有些莫名。工友安慰我:“组长可能也是受到了上面的压力。”这一上午,我们的效率确实提高了很多。
2008年以前,出于对产量的要求,力凯一直走的是一种规模扩张的道路,更大的厂区、更多的工人,是产能的保证。但经历规模的缩减,力凯逐渐更注重效率。
事实上,效率是流水线永远追求的目标,不仅力凯,其他工厂也是一样。
李扬妈妈所在的鞋厂比力凯更是如此,同样是计件工资,她每月能赚三四千元。李扬妈妈所在的小组有45人,每天最低也要出产1500双鞋。“他们上班不能接电话,每个月还要考核,算个人的工作效率,不达标还要扣钱。”
李扬妈妈所在的鞋厂,就是力凯对面的绿洲鞋厂。对于力凯绝大多数工人来说,对面这个“邻居”,既令人艳羡,又具神秘色彩。
2004年左右,正是力凯最为辉煌的时刻。此时的力凯员工数量达到2万人以上,代工的品牌除了新百伦之外,还有Kswiss、安踏等。2008年左右,力凯开始逐渐萎缩,从六个厂变为1个厂,人数也由2万逐渐变成了今天的1000左右,代工品牌仅剩下新百伦。
而同样是2008年,绿洲鞋厂逆市而上,2009年员工人数已经达到1万,与力凯的萎缩形成鲜明对比。据最新的数据显示,绿洲预估2012年总出口量会达到1300万双,比上年增长400多万双。
每天早上7时10分,在赤岭中豪购物广场都能看到,绿洲的员工整齐地排成六七队,等着厂里的免费大巴接送。而力凯用来接送员工的,只有两辆破旧的公交车。
“绿洲的员工宿舍比我们的好多了,钱也多很多。”工友许云对绿洲表现出了羡慕。但绿洲也许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好。曾经有位在力凯工作过的工友,跑去绿洲工作了几个月,因为受不了严格的考核管理,而重回力凯。
我与李扬妈妈交流后发现,除严格的管理外,绿洲成熟的激励机制贡献不小。在绿洲,除工资外,还有技术津贴。员工经考试后得到相应的技术评级,由技术评级决定津贴的多少,例如C级每月就有175元。
通过媒体的报道也许能找到绿洲逆势而上的秘诀:立足于自主研发、以客户需求为导向。绿洲鞋业曾以零毛利、甚至负毛利进行研发设计和生产,找到合适的材料后第一时间开发新品,为品牌商服务,增加与品牌商合作中的主动性,让绿洲受益匪浅。
尾声
9月15日,我的打工生活正式结束。向石课长辞工后,我收到了他的挽留:“在我们工厂不错的,如果你的新工作还是要去工厂,那没有意义。如果在外面做得不好,欢迎回来。”
当天傍晚,我回到了广州。
(文中所有人物均为化名)
蹲点手记
企业转型升级是
整个产业链任务
7天时间很短,但我从工人的生活里看到了工厂的转变,又从工厂的各种转变中,看到东莞这个城市努力转身的艰难步履和希望前景。
在去打工之前,我曾设想过各种情况:订单不足,返乡潮……工厂举步维艰。但去之后,发现情况似乎并不是这样。很多工厂的订单目前充足,大规模返乡潮也并未出现,而工厂唯一的烦恼似乎就是人力不足。
企业的发展要依靠工人的进步。
厂里的年轻人,放弃了学业,提早步入了现实社会。对比他们的同龄人,他们已经能赚一份不错的工资。但当老板、赚大钱才是他们的目标,而实现目标的路径,他们大多没有想清楚。
从我身边年轻的工友未来的打算中,可以预测他们即将在不断的“跳槽”中积攒技术经验,李扬打算学皮鞋设计、肖何打算“学点技术”,他们在毫不自知中,逐步从普通工转向技术工,这也正是未来企业对工人的要求。
另一方面,工人的进步也离不开企业提供的环境,从我了解的情况看,绝大多数新一代农民工没有想过要重回校园学技术,而是选择在企业里慢慢成长。
“走一步算一步”是很多“90后”的想法,他们对于未来并没有一个规划,而成熟一些的“80后”则对于未来充满着信心。
我们组的组长林成今年只有24岁,他进厂一年,便成为了这条流水线的负责人。对比普通工人,我从未见林成穿过拖鞋,他的装扮在工厂里难得的正式:休闲衬衫,休闲西裤,加上休闲皮鞋。
在“90后”的眼中,林成的升迁令人羡慕。年轻的他,在厂里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但当我问他会不会一直在这里做下去时,他笑着摇摇头,坚毅的目光透出了对未来的自信:“人往高处走。”
做一双鞋要经过很多道工序,裁断、针车、底加工、成型等,而仅在成型阶段,就有16道工序。拆开这16道工序,每个工序中的工人都只是在做重复简单的动作。我问过石课长,为什么不用机器造鞋?石课长笑笑,“力凯也曾想过使用机器造出一双鞋。”
对于未来,企业也有自己美好的愿景:创造自主品牌、拿设计专利、发明新工艺、提高附加值……但这些想法,不是一个企业单打独斗就能实现的。在已形成的产业链条中,企业之间命运与共,企业的进步需要配套工艺的进步,需要设备的更新换代。这不只是一家企业的目标,而是整个产业链的任务。 ●文/图 南方日报见习记者 张婧 东莞厚街报道 策划统筹 胡念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