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非洲的月亮又大又亮。
没事的时候,我和张华坐在营地榕树下纳凉聊天,听彼此讲那过去的故事,又多了几分相知和理解。
小时候,父亲教我拉大锯。他在上,我在下,汗流浃背,从冬到夏。父亲是想让我当木匠,学会一门吃饭手艺。我的家乡招远是一片红色土地,不仅出黄金也出将军。有一天村上的将军回来了,我们都跟在他身后跑。将军非常和蔼可亲,鼓励我们长大后都去当兵,他的话在我心里点燃一团火。
那年,部队征兵,我偷偷报了名。父亲发脾气了,我和他产生了矛盾。当时南方边境有战事,村上就有人在前线牺牲了。我家三代单传,老爷子是担心啊!年轻人都有报国热情,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当兵!
1986年冬季,我18岁,应征入伍了。
张华也是这个时候当的兵。他的家乡桓台县在鲁中,我在胶东,飞奔的军列相遇胶济线,我们擦肩而过。
张华和我有所不同。他初中毕业就出门打工,瓦工、木工都干过,比我吃的苦可多多了。桓台虽有“北国江南”之称,但他家里兄妹多,小的时候,父亲几次都想把他送给人家,他哭闹着不走,硬是姥姥出面阻拦,才把他留了下来。
有一天,父亲把张华从外面叫了回来,说,娃儿,你去当兵吧,你和老大都就这么耗着,恐怕将来连个媳妇也找不着哩。这话正对他心思,他把干活的锯子刨子统统交给了师傅,离开了“建筑之乡”。
张华在战斗英雄杨根思部队当导弹射手,他刻苦训练,很快成为部队“优秀技术能手”。每次射击,他都百发百中,因为导弹价格昂贵,他发射的实弹价值百万,慢慢被大家称为“张百万”。
张华不仅是连队训练尖子,也是部队执行大项任务的骨干,京广线铁路电气化施工、河南引黄水利工程等,都参加过,磨炼了筋骨,也增长了才干。
一次部队演习,张华带领战友潜伏阵地“七天七夜”,为部队发起攻击扫清障碍,荣立三等功。他过硬的军事素质得到部队认同,破格提干并入学深造,毕业后分配到军区总医院,在院务部先后担任指导员、干事、协理员。他利用作战部队打下的底子,做政治工作给力,后勤管理也触类旁通,很快就成了政治、后勤工作的行家里手。
我当兵就被分到汽车营,从小拉大锯的双手握上了方向盘。我刻苦钻研心无旁骛,同期学员刚学会驾驶,我已经精通了汽车修理技术。服役期满,由于表现突出,技术精湛,超期服役两年后考入士官学校。第一次参加全区修理技工专业技术比武,一共7个比赛项目,我得了5个第一。人们在惊讶中,从我床头柜里近百种杂志书籍、一本本读书学习笔记中找到答案。求知若渴就是我前进的动力、武器和方向盘。
1995年我由士官直接提干。先后任汽车修理所长、汽车连长、车管助理员、汽车营长、仓库业务处长。有人质疑,这小子进步挺快的,有啥关系?啥也没有。我和张华都是农家子弟,每前进一步靠的都是脚踏实地。
维和的日子艰苦而又漫长,我们数着指头过了一天又一天。离家乡、离部队、离祖国那么远,想啊!2007年元旦,就在中国营地大榕树下,湛蓝的天空飘扬着五星红旗,国内慰问团带来了祖国亲人的来信。晚上,我们开展“爱祖国思亲人”家书共享活动。张华读医疗队那边的,我读运输队这边的。开始我还能挺得住,当读到战士闫振宇爷爷的来信时,我忍不住哽咽失语。我想把信交给张华来读,一看他早已泣不成声。我俩哭,官兵们都跟着哭,眼泪好似长江水,流淌的都是中国心……
那天晚上,大伙散去后,我一人出来散步。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天上有一群大雁在飞。我正苦思冥想,张华悄悄走近我身旁。
“王哥,想啥呢?”
“我想我的老父亲了。今天是他的生日。”
“啊?!我老爸也是今天生日呀!”
“怎么这么巧啊,俺俩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俺俩的老父亲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啊!”
“敢情,那我们一起为老爹祝福吧。”
风吹国旗哗啦啦,我和他,月光下,在异国,在他乡,共同祝福我们的爹和妈健康长寿!
2007年元旦过后,联合国秘书长驻苏丹特别代表,联苏团最高长官卡齐先生要到中国营地来,为中国队员颁发“联合国和平荣誉勋章”。
这一天,我在布置场地,张华在院子里锯木头,准备举行篝火晚会。大家兴致勃勃正在忙碌,突然“啊——”的一声呼喊,“吱吱”作响的电锯声戛然而止。
我听到喊声感觉不好。大声问道:
“怎么了,张华?”
“我锯到腿了!”
赶过来的医生一看惊呆了。他的左腿膝盖血肉模糊,一条十几公分长的口子鲜血直流。
张华本来受伤的左腿雪上加霜,他只能在手术台上静静地躺着。思乡心切的他,推迟回国。
临别时,我到病床前,将两只干海参塞给了他。这是张勇大队长老母亲给儿子捎来的,他舍不得吃,分给了大家,我也没有舍得吃,想留着做个纪念。现在我把海参转赠与他,张华没有推辞,泪花在眼眶里打转,没有溢出。
那一天,民航飞机从苏丹首都喀土穆机场起飞,几经辗转降落在济南遥墙。
我远远看见他妻子张小红翘首以盼,这位和我爱人一样朴实的农家妹子,并没有盼回来自己的丈夫。谁也没有说出事实真相,只用善意的谎言应付她。维和就会有牺牲,至今已有6名中国官兵永远留在了那里。这位深明大义的农村妻子,只能默默地回家等待。
四
张华是最后一个回国的,回到军区总院仍然做着政治协理员工作。那些同批出国的医生护士见了面,还是亲切地叫他“老黑”。
回来后,我们在各自岗位上忙碌,偶尔通通电话,发发短信,谈工作,谈事业,谈人生。
苏丹维和,已成为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那里的蓝天,那里的人民,那里的红土地和茅草屋,还有芒果树和鹳鸟群,常常出现在我们的梦中;苏丹维和,也让我和张华成为一对无话不谈的好兄弟,好战友,有什么大事小事公事私事,彼此总是第一个想到找对方倾吐。
2010年7月,我已调到济南军区某车材仓库任主任。没几天,老政委调走了,我听说新来的政委是军区总医院的,但不知具体是谁,迫不及待地给张华打了个电话:
“张华,打听个事儿?”
“什么事呀?王哥。”
“我呀,听说给我们这里配的政委是你们总医院的,你给我打听打听到底是谁?”
电话里半天没有回音。我觉着奇了怪了,一贯心直口快的张华这是怎么了?
张华忽然问我:“你想要谁?”
“我想要你,能行吗?”
“那就是我了,怎么样?”
“别逗了,哪儿有那么巧的事。”
“还真的就是我了,我来了你难道不高兴?”
这回该我无语了。
“这世界怎么这么小啊!我怎么在哪里都能碰到你啊,真受不了。”我嘴上这么说,可打心眼里为我又能和这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兄弟在一块工作感到高兴。
2010年金色秋天,济南遥墙国际机场,荷花相映,风和日丽。
军区赴巴基斯坦医疗救援队将从这里启程。一大早我就带着妻儿来此给张华送行。
当时,中国人民的好邻居、好伙伴巴基斯坦遭遇水灾,人民受到瘟疫侵害,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急需救援。那里环境条件更加复杂,我军也是首次成建制向外派遣医疗救援队,任务艰巨程度可想而知。
在生活保障组长人选上,医疗队领导一再斟酌,反复衡量,自然想到了张华,他是多次执行多样化军事任务首席“粮草官”。
可是,在这之前的9月8日,张华的任职命令已经下达。
张华心里也是难以割舍。一边是去新单位报到,一边是赴巴基斯坦救援,何去何从?
领导向他说明情况,他没有丝毫犹豫。
“看,张华来了!”赴巴医疗救援队缓步而行。
我箭步上前,将一束鲜花捧到他胸前。
张华的妻儿也来了!她和我妻子也成了好姐妹,我们各自的儿子也成了好同学和好兄弟。
我说,张华,等你凯旋,一路平安!
不久,我就收到了异国来信:
“亲爱的王哥,承蒙吉言,医疗救援队已安全到达巴基斯坦,任务区是信德省塞赫万县。刚到这里,没有干净水吃,蚊蝇更加肆虐,反政府武装威胁无处不在,这比在苏丹条件还要恶劣,环境还要危险……
为了保障好全体队员,让医疗队员以更加充沛的精力投入到医疗救治当中,我和3名队员冒着生命危险,在巴方武装警卫排荷枪实弹保护下,三天两头就到卡拉奇集市上采购肉蛋和蔬菜。
虽然每次都有一个排的武装保护,但在集市上遇到当地人围观的事经常发生。有一次采购返回营地不到两小时,离采购集市不远的马路上,就发生了人体炸弹袭击,造成了车辆损毁,多人伤亡。而此时我想的最多的就是在苏丹的日子,危难之际咱们结下的兄弟情义……”
我读着这封滚烫的信,心里说,张华,无论你在哪里,我们都是好兄弟,你为国争光,我和官兵们等着你……
五
寒冬腊月,瑞雪纷飞。泉城兵营沉浸在安宁和谐的气氛里。
一辆猛士越野车跨过黄河,穿越都市向某部机关疾驰。
车上坐着我和张华。
张华今天刮了胡子,脸上带着微笑,显得英俊潇洒。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喜部队科技创新结硕果,我们研发的野战多功能液压搬运车、悬臂式车载液压升降平台、二维条码应急保障系统等项目,获得科技进步奖;二喜野战条件下装备器材快速收发课目演示,在后勤观摩会上受到好评!三喜部队全面建设科学发展,我俩也被官兵们誉为“一对好主官”。
记得张华援巴归来,第一次参加部队党委会时,他说,绍勋同志,俺俩就是一对好兄弟,你是哥,我也是哥……
我说,那自然,咱俩是过命的交情。
站在一个高高的台阶上,提起我们刚搭班子时的趣事,我和他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
朗朗笑声传出很远,在雪野中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