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的事
尘肺病人的离婚率,比一般人群高出很多倍。张海超原本以为自己是个例外
11月14日,也是农历十月初一。按照新密市刘寨镇的规矩,这一天得走亲戚。中午,张海超家里摆了一大桌酒菜,招待他的姐姐一家,以及前妻的姑父姑母。
张海超吃饭胃口还很好,事实上,除了被尘肺折磨得喘气走不动路,仅看体格,他还像一个壮劳力。酒桌上,父亲张松峰和海超前妻的姑父聊起往事,情绪好了一点。
1969年,19岁的民工张松峰在附近的一个大坝上负责运石头,他将一块百斤石头挪上坝顶的报酬,是二两玉米面。一次,他被石头茬子划伤小腿,严重感染。公社书记念他平日舍得下气力,特批五百元送他去医院,才保住一条命。
“要不是这个,我肯定早死了。”张松峰说。当时,工地上死几个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张海超听着,没有插话。几年来,家里来了亲戚,大家都像约好的一样,只谈过去,不提未来。今天也如此。只是在饭前,张海超跟前妻的姑父———他现在还叫姑父,低声聊了聊和前妻的纠葛。
他走出这个家,所经历的任何事,都可以划出个是非黑白。可是,一家之内,就没那么简单了。
按照离婚协议,前妻不用付抚养费,但还有探视权。张海超想的是,学校的每一个孩子都有妈妈,惟独女儿没有的话,她肯定会伤心,还会影响她长大后的生活。不少人劝他不让前妻再看女儿,免得留下后患,总是被他拒绝。
可是,有一次前妻打来电话,想跟女儿聊几句,张海超喊女儿接电话,女儿很不耐烦地说,“打什么电话呀,没看到我在看电视吗?”而她平常是非常懂事的。
这让他想起有一个周末,女儿需要买一双十几块钱的舞鞋。她妈妈跟她在大街上耗了一个多小时,硬是等到张海超赶来付费。是不是因为这个事情,她对妈妈有意见?
这让张海超很担心。他一直想告诉女儿:不要疏远妈妈,能陪她走得更远的,是妈妈而不是爸爸。不过,他一直没找到张口的机会。
他从来没跟父母和女儿提起离婚的事。父母不问,跟儿子心照不宣。对女儿,张海超则说妈妈去郑州打工了,不能呆在家里陪她。她看上去也好像相信了。
张海超与前妻,曾有一段幸福时光。即使在3年前,张海超卖光家里的粮食和山羊,到郑州“开胸验肺”时,妻子还一直跟着他。她很害怕他死在手术台上,就躲起来,不在手术协议上签字。
为张海超签字的,是姐姐。姐姐在签了字之后,马上也后悔了。
在张海超开胸之后,妻子伴着张海超,接待过数不清的媒体记者。在不少记者的镜头和文字中,还有对这个小张海超三岁的女人的记录。在张海超失眠的夜里,曾无数次跟妻子安排后事,她就哭,还骂他,禁止他再提这些。
尘肺病人的离婚率,比一般人群高出很多倍。张海超原本以为自己是个例外。可是,真正坏事来临时,他还是选择接受了现实。在他的手机里,存着跟前妻最后沟通的短信。这些短信无法公开,但可以肯定,张海超因此非常痛苦。一对夫妻的自尊和对彼此的感情,都在这一次次的短信往来中被剥落。
他还是试图维护一个男人最后的尊严。“不是我那方面的欠缺。”他说。
离婚前后,他也会试着去理解她。“跟着我,谁都知道没希望。”他曾见到一个病友,贫病交加,都快饿死在家里了,兄弟姐妹没有一个去看看他的。至于病重中,老婆不辞而别的,就更多了。
十月初一,是老寨村的庙会,方圆十几里的商贩和农民都会过来赶集。20岁出头时,张海超骑着一辆三轮车,也在乡下赶着这样的集。有一天,他赚了267块钱,回到家里止不住地微笑。父亲以为他中了邪,撵在后边问。张海超的回答是,他发现了进货的门路,以后赚钱不是问题。他承诺让父母以后不用再干活,家里“一星期至少吃一次肉”。
读小学时,张海超的梦想是考上大学去当官。在当地人的视力所及,当官是最好的职业。他一开始成绩还不错,后来越来越不专心,在1997年的中招考试中,他在刘寨二初中的八九十名考生中只考到了十几名。那一年,刘寨二初中只有4个人考上了高中。
张海超也想过,要是复读一年,或者去上职专学个技术,就不会落得今天这个处境。可是,这只是想想,尘肺病不是债务,你可以躲,它就活在你内脏里,直到有一天伴你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