拦轿喊冤
“给不给我解决问题?你们县长要来检查,我要找他告状!”等待县委书记时,村民突然冲进来,气冲冲找到何历峰。“拦轿喊冤”不只是传统戏曲的演绎,也是千百年来活生生的现实。戏曲里,“乡吏”是左支右绌地干着坏事的丑角,但此时何历峰紧张又无奈。
乡长和村支书跟着访民去实地查看,乡书记打来电话,领导马上到达。何历峰留下来和访民周旋,乡长则迅速撤离,走时交代,“领导来时千万不能让他扑过来”。
访民的问题其实早已清楚,他家围墙后地遭到另一村民侵占,因为村支书答应了后者把地分给他,两家经常吵架,甚至动起手来。
乡干部都明白,矛盾源自村支书“错误决策”,但村支书是县里甚至更高层树立的红旗,谁也不敢动他,问题只好拖一天算一天。“讲政治”,是渗入最细微肌理的法则。
访民家里,老两口一边申诉一边端茶倒水,并不知道4位干部只是假意了解情况。
周一,何历峰已接待过他们:
——何乡长,我们的问题没解决,那人昨天又去了我家,不走,还给110打电话,说我把他打了,我打他了吗?他把我的衣服都扯烂了。
何历峰看看,衣服确实烂了。
访民问,你们乡长在不在?
——不在,去县里开会了。
——那你们书记在不在?
——没来,在县里可能有事。
——那这样,我等到下午5点,要是你们的人还不来,我明天一定要到县里去告你们!
这样的申诉被称作“车轱辘话”,声声作响,反复碾压。4位乡干部都觉得乏味,临走时答应最迟下周解决问题。
老太太最后说,前天到乡政府向你们书记反映问题,他有句话我很气愤,我女儿偷偷录了音,你们再不解决,我就拿着证据到县里、市里、省上、北京去告!
访民认为自己懂官场,习惯层层上告。但在何历峰看来,没用,上级信访部门也只是踢皮球,“怎么搞的,你们的人上访了,来领人!”
下午1点半,领导电话通知撤回乡政府,县委书记要座谈。何历峰发现陪同人员果然少了,才3个人。乡书记汇报了今年的工作计划,县委书记讲了几点意见。半小时后座谈结束,县委书记返回县城,整个视察过程不到两小时。
基层的命运
原本以为可以回家过周末,办公室却通知说,领导干部留下,吃过饭继续开会。
“你知道宪政不?”趁着在职工灶等吃饭的时间,何历峰突发奇想,问了同事这个问题。
10个人,只有一个学法律的说他听过,但不知道什么意思。作为一个微博控,何历峰觉得很分裂,微博上谈论政改、宪政,很热闹,但跟现实生活不沾边,“身边的干部和老百姓,谁关心这些?知识分子说那么多有什么用?就算真要政改,底下人怎么弄啊?”
何历峰熟悉学者们的呼吁,但他深谙基层的生存现实和治理逻辑,巨大的差距令人沮丧。
走出食堂,乡长正和一人拉拉扯扯,后者胡言乱语,显然喝高了,非要到乡书记办公室去,但书记正和县里来的人谈工作。何历峰赶忙上前,把醉汉带到自己办公室,听他手舞足蹈一通嚷嚷。原来是90年代的基层老干部,要找乡书记反映问题。何历峰看着他,觉得心酸,仿佛那就是大多数乡镇干部的未来。
对全乡在编的四十多名党政干部来讲,作假材料、迎来送往、糊弄群众,已持续多年,且还得继续下去,才30出头的何历峰感慨又惆怅,“美好年华就这样慢慢凋零。”
县上的人走后,醉汉闯进乡书记办公室,大嗓门、抡胳膊,书记陪着笑,无论他说什么,都回“可以可以好好好”。几天前晚上有相似一幕,一群村里的小伙子喝完酒冲进乡长办公室,横七竖八霸占了桌子椅子。“要是不解决有你好看。”几个小时,乡长一直嘿嘿笑着。
网上满是乡镇领导趾高气昂欺负老百姓的新闻,咱们的乡镇干部怎么这么“可怜”?何历峰忍不住想,政府做了让老百姓寒心的事情,老百姓反过来要挟、缠闹,基层治理的命运就是在野蛮和无理取闹中恶性循环下去?
关于未来,何历峰说乡镇干部大致三种心态,有人端着铁饭碗混日子,有人渴望仕途高升。每有人提拔,同事间耳语的不是能力品德,而是他的关系,权钱交易。“第三种心态就是很失望,想尽快调回城里,”何历峰说,“我就是这样。”
好不容易把醉汉劝走,他临走时竟然也撂下一句话:“书记,刚才我录了音但没录像!”
晚上的会内容很简单,下周省里某重要领导来调研,周末不休息,打扫卫生,准备资料。(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文中地名及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