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培东当年写滇西抗战小说的地方。 本版摄影 天边素人
最早写滇西远征军史的作家段培东。
封面故事
段培东所住的小村,有个美丽而惹人遐想的称谓:油灯村。村外坝子环绕,此时已是初春景致。油灯村古风遗存,段培东的门外溪边,还能看到洗衣的青石板,一段残墙上“文革”的标语清晰可见。而他的家,最有名的那间写作滇西抗战史的寒洞,如今已经整饬一新,再不是当年的寒碜模样。
上世纪80年代,段培东就是在这间自己挖出来的窑洞开始他的滇西抗战小说的创作。那时的他,还要以微薄的收入,供养三个孩子上大学。为什么要写滇西这段抗战史,段培东说,他是被一股热力驱使。当年他参与民间故事的搜集,所遇最多的,却是滇西抗战的故事。1985年过年,他采访一位老兵,告诉他想写这段历史,“如果没有你们,我们活着也是亡国奴。你们才是铁骨铮铮的人。”那个老兵抱着他抱头痛哭。哭声里是无尽的憋屈。
日本人进腾冲,段培东已然7岁。远征军在两年后反攻,那时他已经开始记事。他记得,那时天天吃了饭,就到山上观战,和顺的水碓村,还有不少少爷小姐,打着花伞在山上围观。不像是在打仗,而像是看表演。一场战役结束,很多老兵虽然家不在腾冲,却在这里安家落户。五十年代后,他们随着一系列运动,而不断被冲击,这些遭际,段培东都看在眼里。但是他同时也记得,很多白天被拉出来陪着地主老财挨斗的老兵,晚上在火塘边,又有许多人凑过去,听他们讲当年打仗的故事。
很多的历史都在老百姓的口头传说之中。一些情景,听着更像一种传奇。段培东说,有次在赶集场上遇到一位老兵,他听着他讲当时的故事,不知不觉,身后的听众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许多人还跑回家,把家人带过去听。老兵们虽然经历很多不公,但有人来听那段历史,心里仍认为,那是自己一生最大的荣耀。
远征军的历史得到全社会重新审视后,腾冲县委宣传部曾将活着的老兵会聚一起,开了个联欢会。每人发了些糕点水果糖。段培东记得,每个老人带回去都舍不得吃,他们将它们供在供桌上,只有家里的孙子辈过生日,才从上面取一点。
段培东的作品能够问世,其间也波折很多,但给他的欣慰是,曾有一位家乡在湖南的抗战将军,回到家后被查出历史问题,家人申诉给中央,周恩来总理批示“从宽处理”。没想到批示还在路上,人已经在湖南被枪毙。经由他的书,人们才把围绕着那位将军的历史疑团搞清楚,所谓的“历史问题”终于得到平反。
2005年抗战纪念日,当时的国家领导人讲话,肯定正面战场的作用。段培东也和很多老兵一样,喜欢提起那段讲话。因为这意味着很多老兵历史的包袱可以卸下了。
或许是性子所致,或许是因为他那颗心,在这段血与火的历史中浸泡得太久,段培东谈起那段抗战史,总是无比激越,他无法容忍时下的抗日剧,动不动就出来个谈情说爱的大姑娘。同样,他也痛恨任何对日妥协的行为。无论是历史上还是在当今。腾冲的抗战史上有一些微妙的存在,我小心翼翼地向他谈起蔡兰辉,那个嫁给当时腾冲日本行政官田岛的女子。后来她又嫁过两次,人远赴新疆,留下许多待证实的传说。我问他怎样看待这个女人。总以为他会冲冠一怒,不料他竟然说出这样一席话:“蔡兰辉的命运,是这一代中国人的缩影。我们不能要求每个中国人都是英雄,是花木兰。女人始终是女人,要同情她的遭遇……反过来说,这个女人的命运结果也不错。”
女人始终是女人,原来激越的段培东性情里,也有宽容地带。
把话题转到段培东自己,他的人生被他一讲,竟像一部荒诞情节剧。当过兵,后又因反对集体食堂、人民公社,坐过8年监狱。期间试图越狱,一堵高墙,从劳改队一跃跳到劳改科。便加刑一年,妻子送来离婚书。因为传说他眼瞎、肋骨断了三根。但妻子仍想到监狱来看一看他,走到中道被拦住,一时绝望就跳了河。后被一个男人救起,于是就嫁了那个好心人。再见到出狱后的他,眼睛直在他周身上下打量,眼不瞎,身不残,不由搂着他抱头痛哭。事已至此,段培东只有再娶妻生子。
段培东后来在自己的家乡当过生产队长,转眼八十年代初,他在腾冲第一个主张包产到户。刚刚组织农户签字画押,第二天就被抓到公社。“段培东,谁让你乱干?”公社的人表示,马上要组织各队村民来批斗。批斗会还没来得及开,上面的口风就转了:“段培东,今天让你介绍包产到户的经验。”原来是上面的精神传达到这儿了,要批不批,前后相隔不到两小时。
“这么戏剧性的人生,为什么不写给大家看?”听他讲得来劲,就忍不住怂恿。段培东抽一口烟,沉一沉,“这些负面东西,以后再说。”
写了一辈子滇西抗战故事的段培东,似乎还不认为,他的那些人生际遇,可以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但他又喜欢在自己的讲述中,不断插入段培东式的人生感悟。“我们当地有一首山歌:上坡不得歇口气,下坡不得转个弯。”“人生要有起伏,就像音乐要有1234567。”
这些悟说,自然上升不到哲人的高度,但我理解,当一个人身处逆境,需要这些警句,温暖并照亮夜路。
在滇西,远征军这段历史,曾经是一段隐曲,远不是现在电视剧、电影所要表现的时尚。最早揭开这个隐曲的,是腾冲农民作家段培东。但他的《剑扫风烟》、《松山大战》,在今天的远征军爱好者与严谨的研究者眼中,多有纰漏,因此认为他的作品虚构大于历史。
但我们还是决意,真诚地拜访他一下,毕竟在这片热土上,他是耳闻目染、浸淫得最深的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