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先生获奖之后,因为工作关系委托我找他题字或者邀请他参加活动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我其实只与当年尚未获奖的莫言先生在国外的活动上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在柏林,另一次是在旧金山。每次听完他风趣和特别实在的演讲,我都十分感动。我对莫言说,回国后找机会好好聊聊啊,他每次都欣然同意。但是我内心里其实是非常同意钱钟书先生的那句话的——遇到特别好吃的萝卜,吃了便是,没有必要非要去约见那个种萝卜的农民。这是钱钟书先生拒绝某美国总统的拜访请求的著名“解释”。于是,我终于没有去找过莫言先生,只是默默地关注着他的动态和欣赏着这个真挚朴实的朋友。其实,我是不太忍心去白白地打扰莫言的。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出身的我,如今离文学圈子已经非常之遥远了,谈文学不会很在点儿上,何苦让莫言先生浪费时间呢。
莫言获奖之后,我遇到的尴尬是,为了不让别人特别下不来台,我自己就要扮演下不来台的角色。比如某省一位文化厅负责同志恳请我帮忙,说该省要为一位92岁高龄的老艺术家颁发省政府贡献奖,请山东老乡莫言发来一段祝福或者艺术评论之类的话,以供拍摄录像使用,并说这是老艺术家本人的心愿。我说自己与莫言先生并不熟,对方还是恳请一定要帮助想想办法。一个耄耋著名老艺术家的心愿,古道衷肠的我实在不好意思拒绝,只好答应试一试。我硬着头皮打电话给莫言的女儿笑笑,请她帮忙和她的老爸说说。笑笑很善良,她立刻告诉了爸爸。
但是,因为妻子的病,因为格外的忙,因为非常疲劳,莫言先生并没有如他人所愿,在老艺术家拍摄录像之前写来只言片语。
出乎意料的是,我新近接到笑笑的电话,莫言先生刚刚赠送给那位老艺术家一本书,委托我转交,该书是由他和笑笑、潘耕一同撰写的新书《盛典·诺奖之行》,全是莫言先生赴斯德哥尔摩领奖之行的生动回忆,很好读,也很耐读。书中还收录了他在瑞典时的所有演讲。莫言先生实在是太不容易了!他是用自己的方式,表达了他对老艺术家本人的尊敬。我被他的善良和对他人的真挚关照之情深深打动。同时,我也由衷地希望,如果仅仅是冲着诺奖获得者的称号去找莫言先生“贴金”,这样的事情,还是不做也罢吧。
我从莫言先生的新书中,更读懂了这位情感落地的中国作家的内心世界。他对获奖感受的描述,透着一个“真”字,还有一个“实”字。书中的许多文字,让人拍案叫绝,浮想联翩。
仅举该书148页莫言对参加瑞典国王晚宴和颁奖典礼的回忆文字为例,我们可以充分感受到莫言先生的真善美。
莫言在书中写道:“最初,我也想穿‘唐装’去参加颁奖典礼与国王晚宴,但一想到满台燕尾服中出现一个‘唐装’似乎也很不协调。说实话我从小怕穿新衣,因为在我们那儿,谁穿新衣谁就会被讥讽。我有一位叔叔比我更甚,有一年婶婶为他买了一件新衣,他放在土里搓了搓才敢穿在身上。有朋友将网友为我设计的几套服装照片发到我手机上,我看着乐。能成为网友们调侃、戏说的对象我感到很开心。我知道我穿什么衣服都不会好看,但总比不穿衣服好看,所以也就让朋友的女儿帮助做了几套衣服。燕尾服是斯德哥尔摩的一家老牌服装店制作的,他们预先要去了尺寸。这家店为诺奖获得者制作或租赁燕尾服。本来我也想租赁,但一打听,租赁的价格也很贵,那就索性买下来吧。”
“……我回到座位上掌声还在继续。我看到了妻子、女儿和一些熟悉的面孔。我什么也没想,我一直在观察……沿着高高的楼梯鱼贯而下。我看到前边的一对对男女,女的都挽着男的胳膊。我悄悄对妻子说:‘你要挽着我的胳膊。’她说:‘那不让人笑话?’我说:‘没人笑话。’她便用手轻轻地扯着我的衣袖。我已经想不起那晚宴上吃了些什么。只记得一阵阵犯困。来到瑞典后,我每夜只能睡3个小时,即便这3个小时里,也是梦境连连。舞台上有节目表演,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妻子戳醒我。我坚持着,盼望着这漫长的宴席尽快结束。”
对于看惯了戴假面具各色人物的人们,莫言真率的性格和不慕虚荣的踏实,足以照亮很多向往单纯的人们的内心世界,也让这个世界显得格外美丽。有坦诚如莫言之人的继续存在,这个世界才充满了精神的光辉。对真实的接纳和包容,也能够映照出一个人的胸怀和修养。
莫言的这本新书,让我感到厚重和快乐。由于今年夏初中国文化传媒集团和瑞典北欧中国影视文化中心在斯德哥尔摩举办了首届“温馨之约——中瑞文化传媒论坛”的原因,我们有机会对瑞典有了一些了解。莫言书中所提到的那些风景,比如诺奖颁奖盛宴举行的市政厅和著名酒店,也曾是我们徜徉过的地方,读起来会格外熟悉和亲切。只不过,莫言的描述和观察实在是太惟妙惟肖了,看了他的描述和回忆,到过那些他去过的斯德哥尔摩各处的人们,便如同近视眼戴上了近视眼镜,一下子看清楚了原本模糊的画面,眼前顿时一亮。(汪 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