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万志愿者的身后,一种带有信心和希望的自我意识重新觉醒,一种新的精神奔流融合、逐渐成形,这或许是2008年更值得留意的事情
吴加芳,四川汉旺镇的一个农民,给地震中遇难的妻子穿上生前最喜欢的一套干净衣服,背在背上骑着摩托车回家。遇难妻子的右手穿过吴加芳的肩,左手环抱他的腰,绳子将两位生死夫妻紧紧系在一起。摩托车开出去一小截,吴加芳停下来,回头看妻子的头有没有偏。
照相机定格了这个画面,打动了无数读者。
“中国原来是这样!”大地震后第10天,美国《时代》周刊记者发现,不仅外国人这么说,中国人仿佛也在重新认识自己。
即使放在更长的时间维度里,2008年也会为历史学家所注意。这一年5月12日,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将整个国家陷入多年不曾经历的悲伤之中。3个月后如期举行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上,这个大国又向世界展现了她无比坚韧的神经。
具有标志性的事件此起彼伏,令人悲喜交集。数百万志愿者自然而又突然涌现,中国人展现出的悲悯和慷慨,迸发出的行动力和协作力,如神龙忽现。
这或许是2008年更值得留意的事情。一种带有信心和希望的自我意识重新觉醒,一种新的精神奔流融合、逐渐成形。经过一个多世纪拥抱世界并让世界拥抱自己,中国发现前进的力量不曾远去。
贾风云和无数中国志愿者
64岁的贾风云声音嘶哑,倚靠在绵竹市汉旺镇的一个受灾群众安置点外。一条象征志愿者的黄丝带系在他的肩上,身后是钢筋混凝土废墟,数以吨计刚被卸下车的捐赠物资,以及11个同样身系黄丝带的唐山同乡。
5月14日傍晚到达震区之前,唐山市滦南县东一六村的这12个农民,总共坐了4小时汽车、20小时火车、2小时飞机。光买飞机票每人就花了760元,而村里人均月收入也就大约1000元。“越快越好,”这些农民相互商量。他们当中,有7个人是1976年那场大地震的幸存者。
同情心和行动力同时结合在志愿者的身上。曾被贴上“自私”标签的“85后”、“90后”,自发热情和贾风云一样令人惊叹。在都江堰市的抗震救灾指挥中心,一名来自四川某师专的女学生报名要当志愿者,“我不知道我能干什么,但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这个小姑娘羞涩得连名字都不好意思告诉记者。李伟,华中师范大学的一名硕士研究生,在灾区对部分大学生志愿者的动机进行定量调查:84%的被调查者选择“社会责任”、“帮助有需要的人”、“多学东西”、“锻炼自我”、“实现自我价值”或者“令人生更有意义”。
更具专业技能的志愿者不断加入进来。四川省登山协会的一批队员带着软梯和静力绳找到当地政府,要求进入交通最艰难的山区救援。成都1200多辆出租车打着应急灯,沿着尚未震垮的高速公路前往都江堰抢运伤员。共青团四川省委在地震后一周公布的数据显示,登记的志愿者达106万之巨。《人民日报·海外版》则在6月份的报道中估算,震区志愿者数量高达300万。
不是每个人都有条件去震区当志愿者,但绝大多数中国人问自己:我能给灾区做些什么?一些城市的血站门口排起了长队,许多人自愿排上几个小时轮候献血,画面通过电视报纸广为传播,更多城市的血站门口排起长队。从5月12日到14日,成都采集到的红细胞是平时大型献血活动的6倍。广东某市血液中心事后统计:在5月14日这一天的献血群体中,第一次献血者明显增多。全国献血热情之高涨,各地血站多已无力应对,卫生部门不得不专门号召献血者提前预约登记。
捐款也达到惊人的数额,慷慨解囊者不分贫富。在江苏苏州,一名以乞讨为生的残疾人,把一把毛票塞进了捐款箱。在河南郑州,95岁的老人冯三秀在家人陪同下捐出了积攒多年的10万元养老钱。一位名叫沈翠英的上海退休教师,将自己两套住房之一拍卖,所得450万元捐赠给震区建造一所小学,几个月后,这所按照八度抗震标准设计的学校在都江堰柳街镇破土动工。
中国人发现新的自己
中央电视台的“感动中国”人物评选进入第六个年头,这一年的年末,评委们建议增设一个特别奖,颁给全体中国人。
仿佛突然之间,中国人为自己的力量而惊讶。5月14日,一个NGO联合组织在成都开始运作,一部分有经验的志愿团体集合起来接受与发放救灾物资。同一天,上海的几家志愿者团体也在商讨如何合作,几天以后,他们协调了一架飞机把募捐物资运送至四川。志愿者的工作得到地方政府的信赖。一名资深志愿者,邢陌,运送一批药品和棉被进入震区,当地副市长对他说:志愿者这一次发挥了太大的作用,有些甚至是政府无法做到的。
“旅游社团、同乡会、老兵俱乐部、企业、NGO、论坛网友等等,一个个生活小圈子纷纷转化成一个个草根志愿者组织,”香港有媒体这样写道,志愿者并非突然从天而降,他们代表着中国新型公民的崛起,他们有能力也有意愿去关心公共领域。
尽管志愿者得到广泛动员,政府和军队依然是救灾的绝对主力。武警某师参谋长王毅经过31个小时的急行军后,率领第一支救援力量进入汶川县城。塌方、断桥、泥石流阻断了地图上的所有路线,王毅只能取道一条废弃多年的小路。这是高悬在岷江湍流上空的一条古栈道,最窄处不到一尺,厚厚的泥尘经过雨水浇淋,又湿又滑,插在山壁中的木桩早已腐烂,士兵们必须紧贴石壁一步一步挪动。
牺牲在所难免。成都军区特级飞行员邱光华是1974年周恩来总理挑选的第一批少数民族飞行员,在驾驶一架米-171运输直升飞机运送伤员和物资途中不幸遇难。26岁的武文斌生前是济南军区的一名副班长,与战友卸下8卡车50多吨活动板房建材后,因过度劳累引发肺血管畸形破裂出血,失去年轻的生命。
解放军强有力的救援,政府高效的动员能力,得到中国民众的普遍赞赏。中国式体制被更多人重新认识和定位。不论“中国模式”是否就此滥觞,地震救援中展露出的爱心、奉献和众志成城,无疑极大激发出中国人对民族共同体的自信。
即使在国外,两个月前的批评者也对中国的迅速反应表示了钦佩。某种程度上,这是为此前居高临下的说教所作出的一种补偿。
大多数中国人视北京奥运为百年扬眉吐气的盛事,火炬传递途经西方国家却屡遭骚扰,纷扰之声不绝。金晶,一名身材单薄、坐在轮椅上的年轻姑娘,在法国传递火炬时遭到暴力分子的袭击,后者猛撕她的头发,试图从她手中夺取奥运火炬,但火炬被金晶弯起腰紧紧护住。金晶后来回忆,自己在那一刻想起了奥林匹克精神。
“相互理解、友谊长久、团结一致和公平竞争,”一百多年前制定的《奥林匹克宪章》描述这项运动的精神。对于拥有数千年文明史却又在近代遭受屈辱的中国人而言,偏见尤其不能被容忍。被认为最接近西方思维的留学生和海外华人自发护送奥运火炬,一种奇特的民族情感在蔓延,这种情感或许用台湾诗人余光中的诗句来理解才能到位:“当你不在中国,你便成为全部的中国。”
在国内,西方媒体的偏向性报道也让更多中国人明白一个道理:大同世界尚未到来,实力和自信仍是赢得尊重不可或缺的前提。
23岁的清华大学毕业生饶谨建立了一个网站,专门收集欧美媒体关于中国的失实报道。这个戴着眼镜、理工科知识分子模样的年轻人,无法忍受一些国际知名媒体有意无意犯下的低级错误。大量引用失实的截图和视频被挂在网站上,事实证据的说服力显而易见,网站迅速扩大影响,一大群“80后”青年成为他的信息提供者和拥趸。
“我们并不反对西方人民,但是我们反对偏见”,饶谨的网站这样写着。将这批年轻人简单归于民族主义者未必准确,他们成长于中国敞开胸怀拥抱世界的年代,却表现出对民族共同体的全新认识,以及对现代文明秩序的深切体会。
林浩和姚明
巨大鸟巢状的国家体育场门口,身着蓝白相间制服的杨新燕面带微笑,用英语询问一名欧洲游客是否需要帮助。这名21岁的天津大学学生,是北京奥运会创纪录的170万志愿者中一分子。她每天的工作从早上7点开始,到晚上8点结束。她可以用英语进行会话,虽然不是那么娴熟地道,但她的热情足以弥补这一缺陷。
这些二三十岁的年轻志愿者,被称为“鸟巢一代”,他们的微笑被称为北京最好的名片。中国也希望借此向世界展示大国的雍容和友善。
因讲解经典著作《论语》而成名的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于丹,也前往四川从事志愿者工作。地震中苦难的承担和奥运盛事的激扬筹备,在她看来是构建中国人核心价值观的最佳契机。“尊严”、“平等”,通过在地震中的反省,中国人进一步得到了价值确立,而这些价值与奥运精神又是共通的,她说,“2008年,地震和奥运构筑了中国精神的横纵坐标。”
精神是这个国家渴盼的,但光有精神还不够。曹云,一个四川震区曾经的模范志愿者,突然陷入财务纠纷。这个山西人在地震后半年一直从事救灾物资运输工作,曾经多次冒着余震,翻越两座雪山将救灾物资送到阿坝州黑水县。他有着诸多荣誉证书,得到媒体多次报道,但合作者公开指称他违背承诺,卷走了部分钱财。
类似的疑问也出现在救灾物资发放和善款去向之中。志愿精神喷薄之余,人们意识到,光有善心远远不够,必须依靠一套完整的制度来保障善心不被挫伤。一名研究者因此指出,政府一方面应当放宽公民社会组织成立的条件,另一方面也要敦促各个组织加强自我管理,并接受来自社会的公开监督。
震区的公开监督,伴随着重建一起展开。大地震后,美国红十字会中国分会的地区代表拉姆齐 “拉茨在灾区呆过一段时间,他在那里没有看见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在比较了汶川地震与其他大型灾害的重建工作之后,拉茨对中国的高效率给予极高评价。
这是中国人的进取心,无论如何,他们已经向前看。几乎全城尽毁的北川,几个月之内成为一个建筑大工地。映秀镇上用板房做成的旅馆、饭馆生意红火。
大地震后不到3个月,北京奥运会如期举行。8月8日,中国人认为象征吉利的一个日子里,中国代表团进入场地,林浩,映秀一个在废墟里努力营救同伴的二年级小学生,走在了2米26的旗手姚明身边,后者被视为中国和世界相互拥抱的一个标志。五星红旗和奥林匹克五环旗交替挥舞,这一刻,欢呼声浩荡,升至天边。(记者董瑞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