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作曲家穿着厚厚的长大衣,站在美国纽约河边大道,无神的目光不知所措地张望着。
“音乐是从心里流淌出来的,最后也要回到心灵中去。不论是爱情、痛苦、悲伤还是虔诚,都在音乐的自供状里。” ———拉赫玛尼诺夫(1941)
悲伤是人的天性,正是那如歌的旋律,才让世人陶醉
写《时间简史》的霍金和他的太太简都喜欢音乐,在霍金传记《音乐移动群星》一书中,简告诉我们,俩人的趣味完全是反向的。霍金反感拉赫玛尼诺夫,认为是应该扔到垃圾桶里的东西,对勃拉姆斯也不屑一顾。相反,简却对这两个人爱得不行。就像王尔德说的,艺术的一个真理是,它的对立面也是真理。而我却在琢磨,反对和喜爱拉赫玛尼诺夫的人之间的分歧,究竟在哪里。
最响亮的反对声音无非是说,拉赫玛尼诺夫从柴科夫斯基那里继承下来的风格只有一个:抒情。抒情的问题有两方面,一个是“恐怖的抒情”,那是米兰·昆德拉对马雅可夫斯基之类的诗人与刽子手共谋的谴责,这对于音乐家们不存在。再就是风格方面的。斯拉夫式忧郁的抒情感伤而甜蜜,似乎斯拉夫人只会唱歌,特别是欢快的歌也带有悲苦的调子,这是他们一辈子的定式,永远也不会离开俄罗斯传统半步。这样一个保守分子,当代音乐的潮流在他的身边打着一个又一个漩涡流过时居然视而不见,抱残守缺,不思变革,以至于格罗夫音乐大辞典的撰写者早早就宣判了他音乐的“死刑”———当所有的人都要远行,你有没有勇气留在原地,造一座自己的小时代?
推崇者的理由恰恰是反对者最看不上的旋律,正是那如歌的旋律才让世人陶醉。悲伤是人的天性,是人的权利,他们愿意和作曲家一起哭泣。和老柴不同的是,拉赫玛尼诺夫的作品里从来听不到现成的民歌,那些素材任由他化为心声吐露出来,就像蚕吃了桑叶吐丝一般。自出机杼,浑然天成。无论管弦乐还是人声,交响曲还是协奏曲,或者是钢琴曲,既不过于沙龙化贵族化,又去除了未经加工的泥土味儿,那种模糊了人群和种族的感伤,让所有心灵受伤的人心头慰藉,真诚和毫不造作的情感,使拉赫玛尼诺夫和人们有一种天然的接近。
不像老柴那么眼泪汪汪,他笔下的旋律是哀而不伤,怨而不怒
私下里,人们常常会以一个作曲家的作品“耐不耐听”作为一个评价标准,既要有可听性,音乐以外的元素又不能介入过多。以俄罗斯作曲家(不包括苏联)来说,老柴往往是入门者的首选,旋律好听,有民间元素,有戏剧冲突,但的确不耐听。一是作品构成过于简单,再就是眼泪汪汪的,感伤过度。再说里姆斯基·柯萨科夫,歌唱性、色彩斑斓的配器、戏剧性都有,但你一定觉得和我们的生活无关,一切只发生在童话里,辛巴达的航行仿佛是隔着玻璃窗在看《天方夜谭》。穆索尔斯基完全两样,邪气中有一种来自底层的正气。《图画展览会》、《荒山之夜》、《鲍里斯·戈都诺夫》,野性、原始、力量还有神秘,旋律一点儿也不差。配器不讲规则却出人意料,后来里姆斯基·柯萨科夫重新作的配器消减了他的锐度。钢琴曲《儿童乐园》写得纯真、简练,歌曲有时带有俄罗斯人特有的幽默。可惜这个酒徒被伏特加过早地送进了地狱。
拉赫玛尼诺夫属于不听不想、一听就能进去的那种。年轻的时候更喜欢,现在多少有些疏离。比起唱片来更不愿意放弃现场,他能调动人的情绪。他率真,笔下的东西跟土地接气,不像里姆斯基那么浮光掠影,也不像老柴那么哭哭啼啼,用我们古人的说法是哀而不伤,怨而不怒。他的《练声曲》,痛在心头却又挥之不去,已经超越了俄罗斯人的忧伤。(据《爱乐》杂志 曹利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