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2日,成都,四川大学考古学教授林向向记者讲述自己的求学经历和人生故事。
2006年,林向(前排中)在重庆酉阳清源遗址川大考古04级考古发掘实习工地讲授《巴蜀文化的新探索》后,在发掘现场与全体师生合影。
1981年,林向(左四)带领川大考古78级考古实习队赴川南考古调查,在筠连清理崖葬。
1985年,林向(左四)赴云南调查石棺葬遗址,与重庆的董其祥(右一)、唐昌扑(左一)、攀枝花的邓耀宗(右二)、成都的王家祐(左三)、李复华(左二)、徐南洲(右三)等诸先生于途中合影。(这组图片由本人提供)
1988年,林向(前中)在四川西昌东坪冶铸遗址发掘工地为川大考古86级考古发掘实习队讲授探方的布方原则。
4月2日,当我们怀着“探宝”的心情走进林向家中时,却发现他的客厅里摆的都是各式各样的文物模型,“我没有一件真品。”林老淡淡地说。看到我们的惊讶,这位一生都在与文物打交道的老者笑了笑:“考古不收藏,不然难免瓜田李下。”
靠近窗台的位置上摆着一张麻将桌,这是老人为祝贺妻子80岁生日专门置办的。看到我们捏着笔记本,善解人意的他在麻将桌上铺了一层桌板,又把桌子挪到对光的位置,这才招呼我们坐下。
随后,这位健谈的学者,将记忆中珍藏的礼物赠送给了我们——一次又一次充满神秘的考古探险和人生传奇。
命名大溪遗址
林向人生中的第一次考古,来得非常突然。
1958年,为配合三峡水库建设工程,四川省博物馆、重庆市博物馆、四川大学历史系合作组成了四川省长江三峡水库文物的调查队。当时林向是川大历史系55级甲班班长,冯汉骥先生在给这个班讲授考古学课程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同学们,该班本科生成了调查队的主力。
“这是我考古生涯的开始,这次让我的学术生涯有了重大转折。”林向是所在小组负责人,主要负责巫山、奉节两县的考古调查。
1958年10月,林向到达巫山,第一站需租木船在巫峡十二峰下的急流中漂流,直到川东顶端的碚石,然后沿巫峡纤路寻觅而还。“江水很急,木船像水中的树叶一样打转,下船后又需在齐腰深的水中跋涉。”林向说,当时他才26岁。
考古调查开始一月后,林向的小组到了巫山西界江南的大溪镇,在林向后来撰写的《三峡考古琐记》中,记载了那次考古的详细情况:大溪镇西临大溪河,在入江口与瞿塘峡口的洄水沱相遇,水面很宽,远望发现,这里正是林向等人要找的理想的遗址所在地。
林向等人到岸边已近正午,久等不见渡船过来,同组的同学自持水性好,不听劝阻竟下水泅渡,不料水冷湍急,顿生险情,幸有打鱼人搭救,才到了对岸。林向等人过河后发现,断崖上暴露出了2米多厚的文化层,白色的鱼骨渣夹杂着人骨、兽骨、陶片、石器,大家都非常激动。
当天下午,他们采集到了一大堆标本,所得数量比前一月总和还多,且许多文物都是第一次发现。这个遗址后来又经6次考古发掘,每次都有新收获。这是长江中游地区新石器时代文化的首次发现,为探索长江中游地区新石器时代文化的面貌,提供了珍贵的实物资料。
后来,林向在自己的研究生毕业论文《巫山大溪遗址发掘报告》中,首次提出并论证了大溪文化的命名,并请夏鼐、石兴邦等著名考古学家审阅,获得学界认可。这也成为了他学术生涯中的一个重要注脚。目前,川大历史系资料室还保存着一份1962年的论文原稿。
发现西昌大石墓
在林向的考古生涯中,有两项考古发现是由他命名的。除“大溪文化”之外,还有“大石墓”,林向说,这是他学术生涯中最值得提及的部分。
1975年春天,由四川大学历史系、四川省博物馆和西昌县馆组成的“四川省安宁河流域联合考古调查队”,在西昌市正式成立。他们第一次到四川西南的安宁河谷流域时,便首先发现了这种由众多巨大石块组成的石堆,这些巨石曾让他们认为,这是一处新石器时期的遗址。
但在清除坑内泥土时,林向发现了一些砂红色陶片。接下来,考古队员还发现了一些零散骨架。“我们认定这是人体的骨骼。它的出现或许可说明,这里并非一座建筑遗迹的基础,极有可能是一种罕见的古代墓葬。”
“在考古学上,墓葬的种类有砖石墓、土坑墓、火葬墓、崖葬、石棺葬等,但这个墓是以大石为主要载体砌成的,用大石来覆盖墓顶很特别,因此我给这个古墓起名大石墓。”林向说。
西昌位于四川西南部,早在秦汉时期,这里就曾是中国西南地区一个重要的人文地理节点,它也是古代南方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
随着大石墓的发现,考古队的工作重心转向了对大石墓的调查和研究。也正是从那天开始,安宁河流域大石墓的考古工作拉开了序幕。它的文化内涵可与《史记》等记载的西南邛都夷相匹配,目前“大石墓”已成为西南民族考古的重要发现之一。
参与广汉三星堆发掘
广汉三星堆遗址的系统发掘是在1980年开始的,但早在1964年,林向的恩师、著名考古学家冯汉骥就对三星堆遗址做过大胆预测。
“当时冯老师喊我和他的助教去广汉打前站,去看下哪块有‘搞头’,我们证明有‘搞头’后,就决定发掘。”发掘中冯汉骥坐在月亮湾(如今的三星堆博物馆的背后)那里,指着三星堆遗址的方向说:“你看,那里气象万千,很可能有重要的遗址。”事实证明,冯汉骥的预测是对的。
后来,大量广汉农民在遗址附近兴建起砖窑,“他们在烧砖挖土时,挖出很多古代陶片,这些都是真东西,一看就有很大的历史价值。”为抢救历史遗迹,1980年,三星堆遗址开始了发掘,作为分批进行项目,林向参与到1986年的发掘中。
说起这次发掘,还有一段趣事。林向说,发掘现场揭露面积达1325平方米,当时现场工作的实习学生等人员大概100多人,很多人都穿着皮鞋,有些女学生还穿着高跟鞋。”如任意进出,会对考古现场造成极大破坏,为保护现场,林向下了死命令,“全部换成平底鞋,否则一律回家。”
于是就出现了有趣的一幕:广汉的布鞋一夜热销。“虽这是一件小事,但后来国家文物局的专家对该做法大为肯定。”当时参与发掘的很多学生,后来都成为各考古文物部门的骨干。
从1986年3月到6月,林向带的实习队负责的发掘工作很快结束。就在他们走后不久,后续接手团队发现了著名的三星堆遗址祭祀坑。
这次发掘的作用很快就体现出来了。
据碳测年代分析,三星堆古城的始建至废弃年代,在公元前4000年—公元前3000年间。但三星堆消亡的原因一度成谜,经多年研究,林向发现答案藏在淤泥之中。
在1986年的发掘中,林向就特别研究了文化层中厚实的淤泥沙。典型的层位在三星堆土堆旁的第三发掘区,文化堆积可化为16层,其中13到16层相当于龙山时代的(后命名为“宝墩文化”)堆积;8到12层相当于夏商时期的古蜀文明的“三星堆文化”堆积,遗迹遗物非常丰富,城址和祭祀坑的地层年代可分别插入其中。
紧接着三星堆文化层上之上的7层,却是厚约20厘米到50厘米的洪水淤积沙泥,包含物极少;再往上内容物更少。林向对这些泥沙进行了认真的研究分析,“问题就出在第7层厚达50厘米的淤沙泥上,从埋藏学角度分析,这么厚的沙层必然是长期被洪水浸泡的结果,故可以说是洪灾中断了三星堆古代文明,三星堆作为中心聚落成为了过去。”
那三星堆文明是否有延续和继承?林向大胆预测,“失落的三星堆文明不可能就此湮灭,肯定能找到文明的延续。”在对金沙遗址的发掘中他发现,金沙遗址群的房址与三星堆遗址一样属于“木竹骨泥墙”式建筑。而祭祀用品中,两者出土了同样的金玉铜器和象牙,另外,祭祀坑等遗迹也是一脉相承。
后经多年考古发掘证明,金沙遗址的主要文化年代相当于商晚期到春秋早期,三星堆文化的年代约相当于夏商期至商代晚期。故年代上,两者是紧密衔接的,虽略有重叠,但可肯定三星堆遗址在前,金沙遗址在后。比较两地发现的遗迹、遗物,能发现从三星堆遗址到金沙遗址间,有明显的文化承袭与发展关系。这就证实了古蜀都邑迁徙的推想。
小酒杯中探析川酒文化
地处成都平原的古蜀国,同中原殷商王朝一样,酿酒技术和酒事活动都相当发达昌盛。在主持三星堆遗址发掘的过程中,林向发现很多样子小巧的酒杯。“如酒的度数很低的话,拿这么小的杯子喝酒是不合理的,这说明用这种酒杯喝的是高度酒。”一个小酒器引发了林向对酒文化的研究。
翻阅大量资料林向发现,成都平原出土的古蜀铜酒器已有一百多件。其中最有特色的是铜鍪,铜鍪是巴蜀酒具中的特产,是起源巴蜀而流布各地的温酒器。这说明,蜀酒文化自先秦来不仅发达,且对周边区域有一定的影响,因此撰写了《蜀酒探原》等一系列文章。
川内地震考古第一人:
成都历史上,未发生过大地震
1966年,河北邢台地震。周恩来总理建议学术界是否也可参与到预报地震的队伍中。这引发了林向的思考。林向认为,从地质力学的角度分析,地震发生的地方会不断重复发生地震,因为大地有断裂带,有断裂带才会有地震。换句话说,如历史上发生地震的地方就可能会重复发生。
1976年的唐山地震,巨大的破坏性又一次警示全国。当时,成都地震局专家邀请了林向参加了专题讨论,主题为,应对地震,成都基本建设要不要加固?而如果加固,地震烈度提高一度,国家投资就要增加15%。
“正在一头雾水时,一盘录像带点醒了我。”当时,大家在观看唐山大地震的录像带,林向对画面中的烟囱产生了浓厚兴趣。“我发现一个特点,因唐山地震的震中在城里,所以很多大烟囱都往城中间的方向倒。这是为什么?地质专家告诉我是地震波的原因。因此,高层建筑就往震中方向倒,这启发了我。”
通过大量的现场调查和文献研究,林向和学生们得出结论:历史上,成都地区没发生过大的地震,最高没有超过7度,主要是受龙门山断裂带的波及。后来,林向参加了《中国地震历史材料汇编》和《四川地震资料汇编》的编撰,使用考古材料进行历史地震研究,后者还获得四川省社科二等奖。自此,林向开创了巴蜀地震考古的新领域,成为川内地震考古的第一人。对话巴蜀考古
改变中华文明起源格局
华西都市报:您在川大考古专业掌舵30余年,能谈谈您的教学理念吗?
林向:我对学生的要求有三方面:识、才、学。冯汉骥先生曾对我说,学问有两种境界,一种是晓得一个问题该怎么去查书、哪里去找资料来解答,也就是知道解答问题的路径;还有一种是融化在研究者的血液中,下意识就能够反应出来,这才是真正的知识。
华西都市报:天天与古物打交道,但考古似乎是一个冷门专业,您怎么看?
林向:考古学现在已经不冷了,在川大有很多其他专业的学生都想转来学这门课程。考古绝不只是埋头做研究,每一次田野调查、遗迹发掘都像探险一样,而一旦有所收获,又能通过眼前的古物与古代的人、事相连接,乐趣很多。
华西都市报:那一个合格的考古人应该是怎样的?
林向:我觉得一个合格的考古学工作者,白天要能在田野摸爬滚打,沾一身泥巴,要会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会抽烟会喝酒,和当地人称兄道弟,具备很强的交际能力。
而到了晚上,要能挑灯夜战,读书、写文章,做记录,把白天得到的东西转为知识,这是必须具备的两个要素。同时,知识面要宽,天文地理都要有所涉猎,从多维视野去进行考古研究。
华西都市报:您在古蜀文明研究领域做了这么多年的研究,又是三星堆文化的发现者之一,对目前发现的古蜀文明遗迹,您如何理解?
林向:以四川盆地为中心,北跨陕南盆地,东到江汉平原西侧,南到云贵高原北缘,这是三星堆典型器物所辐射到的区域,构成了一个巴蜀文化区。我们发现文化区里的好多图像都有承袭性。
巴蜀文化区的研究,说明成都平原是长江上游古代文化中心,应在中华文明起源格局中占有一席之地。三星堆文化的发现突破了这一点,推上去还有史前的宝墩文化,后面还有巴蜀文化,它们一脉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