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钱,钱,钱,没钱了
根据寨子里风水先生的说法,杨文学选在2011年3月25日开工。
镇上黄色的挖掘机从那条坑坑洼洼的通村公路上开过来,临近山谷将要越过第一道沟坎时,差点翻车。不过,人们仍然相信这是一个好日子,几十米长的鞭炮在地面炸响,烟雾弥漫了小半个山谷。
背着婴儿的母亲、正在地里栽洋芋的老人、满山奔跑的孩子都被吸引了过来。就连一只黄狗也围在那里打转。
“我想用5万到10万元左右,先把这条路修通。”杨文学穿着一身新西装,一本正经地回答着前去采访的县电视台记者。
此前一天,这个因为“没好多知识”不敢去银行存钱的农民工,从贵阳家里的衣柜里取出了两万块钱,装进背包,然后一路抱紧背包回到核桃寨。“当时除了请挖掘机,我不晓得还要干吗。”杨文学说,他一直以为“把路挖开,把桥随便一砌,应该就可以了”。
于是,他把钱留在寨上,又继续回贵阳做工赚钱。
57岁的大哥杨文书在寨子里帮忙打理这一切。在一个黑色笔记本上,他用钢笔写下了一页很简单的明细:
“杨文学付修路现金记:2011年3月25日,20000元;4月9日,60000元;4月17日,30000元;5月3日,20000元。共计130000元,支付总计123950元。”
以上这4天,大概就是杨文学揣着“巨款”回到核桃寨的日子。而其余的时间里,他都在贵阳继续自己的“背篼”生活。
正因如此,这条路诞生的很多时刻,杨文学都是缺席者。他并没有看到,几百米的巨石堆如何被打洞、埋炸药,再轰隆隆地炸个粉碎;他也没有看到,挖掘机挖坏了暴露在山林里的水管,一个穿粉色运动服的小女孩在山下装满水,将白色的塑料水桶用两根绳子系在身上,以一种类似鸵鸟的姿势缓慢地爬上山。
杨文学的存款变得越来越少。3个孩子上了半年英语补习班后,已经交不起补课费了。他们委屈地告诉妈妈:“老师总让我们去办公室。”
像很多孩子一样,过年是他们最高兴的日子。但是在河滨公园的游乐设施外,当他们想进去玩时,妈妈扯住了他们的衣服,“票太贵了,咱们就在外面看看吧。”
杨文学直到现在还记得,娃儿生病去住院,医生让交1000元的押金,可他们那时身上仅有借来的500元。好说歹说住上了院,几天过后孩子病稍好,他就“把孩子偷出来跑了”。
如果按照原有的生活轨迹发展,这家人的日子不该过成这样。杨文学脑筋转得快,懂得如何做生意。每次被雇去背货后,临走前,他总是一边展开皱巴巴的人民币,一边笑呵呵地问一句:“老板,你留个我电话吧,下次要背东西还找我。”
这种殷勤带来了回头客。如今,他已经不需要站在大街上“等活路”了。只要每天早上打开手机,活路就会找到他。
或者,当工地的工头要雇人卸下一车砖头时,其他“背篼”总是争先恐后、蜂拥而上。只有杨文学首先想到和工头谈谈“卸一整车的价钱”。价钱谈拢后,他再像个“工头”似地分包给其他“背篼”。
2006年的时候,他甚至花1.5万元买下了一台水泥搅拌机,有时出租给工地,一天就能赚个100多块钱。
但从开始修路那一天起,钱就像自来水一样哗啦啦地流出去。挖掘机每天要拿走2000元,如果从村子里雇人铲石、整路,还要每天给出50元。
“给他们自己修路,寨子里的人还要钱,你不难受?”旁人诧异地问。
“那也没得办法。”杨文学低着头小声说,“有些家有工出,有些家在外头打工没工出,不给钱怕不公平。”
仅仅就在开工后的一个半月,5月3日,他将最后一笔两万元带回老家,只给妻子和孩子留下了几千元周转的钱。
没过几天,核桃寨的路停工了。
给修路凑点钱吧
停工前,2.5公里的路已经出来了形状。
“这里就是我修的路。”杨文学站在山上,像个将军似的把手臂挥动了半圈。
路,像条带子似的绕着这座山,最宽的地方仅够两辆车紧挨着交错而过,最窄的地方不到两米。即便如此,自打这条路挖开后,摩托车有史以来第一次出现在核桃寨。当然,遇到沟沟坎坎的时候,骑士还是得喊上两三个人一起把车抬过去。
去年5月份的一场大雨,冲着石头从山上砸下来。已经回到贵阳的杨文学当晚就接到了乡亲的电话:“下大雨,到处垮完啦!”
如今,大大小小的石头就竖在路面上。“原来好好的路,现在出坑了。心疼得很呦,但还是没办法。”他别扭地笑了一下。
核桃寨的路已经停工10个月了。可当杨文学走在这条路上,还是习惯像个规划师那样到处比划。
他拍了拍一侧的山壁,“这段都得修上堡坎,要不下大雨就塌。”
“还得砌边沟。”他笃定地指着地面,边沟可以防止雨水淹没路面。
随后,他又让身边的记者往地势较低的地方看。除了斜坡上的一片树林,那里再看不到什么了,可杨文学知道,里面还藏着3户人家。那些更加偏僻的人家曾经找到他,希望“既然修路,就绕点道把这边也修上”。如果接下来还能动工,杨文学就打算把路接到那里。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把路从石头里扒出来。”杨文学认真地说,似乎忘了脚下的路已经停工很久了。
被迫停下来时,工程正修到横跨沟谷的那座桥。在那之前几天,杨文学刚刚从镇上买来了10多方石头。穿斗车把石头直接倒进了沟谷,村民们再从谷里把它们抬上来。人们已经砌好了桥墩,但6米长的桥终究没能架起来。
县交通局派人来看过一次,发现即便把桥修好,对面的山坡也太陡了,车根本无法开上去。唯一的办法是放弃这个桥墩,在位置更高的地方修一座20米的桥,通往对面的山坡。
搭在石桥上的两万多元就这样打了水漂。杨文学没钱了,修路也就停下了。因为“可惜那些石头,怕大水一来就把它们冲走”,他还是让村民把石头从山谷里抬到路面上。随后,他回到了贵阳。
但这一次,他并非独自一人回到城市。与他一起的,是20多个也想去城里“闯世界”的乡亲。与杨文学一样,他们都当起了“背篼”。
当人们聚在杨文学在贵阳的家里时,同寨里不太爱说话的杨国志开了腔:“杨文学也有娃儿有老婆,我们能帮点就帮点,给修路凑点钱吧。”在这间昏暗的屋子里,大部分人都表示了同意。
在他们自己看来,这并不算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决定。他们每天聚在工地附近,等着帮建筑工地卸货,或帮老太太背菜。有时,等活儿要远远超过干活儿的时间,他们就将背篓放倒,坐在上面,抽着烟,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
每当他们把1元、5元的纸币攒到100元时,就会从中拿出一部分,交给杨文学。
为此,杨文学特意到市中心人民广场地下的大超市里买了本黑皮的“现金日记账”,并在第一页工工整整地写下,“组团背篼捐款名单”。
“2011年5月份,杨文章20,杨文勇20,杨国志20,李买全20……”根据乡亲们自己的要求,他们每个人都在自己那笔捐款后歪歪扭扭地签下名字,并按了红指印。
但这样的时间并不长。当账簿只写了6页,时间只过了一个月,钱款仅仅累计到1480元时,杨文学就和乡亲们同时意识到,这个行动已经难以继续了。“他们刚来贵阳,路不熟,根本找不到活路。”
一些人选择返回村寨,另外十几个人则决定留下来。不过,扣除房租、伙食费和寄给家里的钱,他们几乎也没什么结余了。
核桃寨的路,又失去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