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阅读人物志丨曹亚瑟:小鲜馆
引子
曹亚瑟知之闻之,以前交集不多,这不仅于他,他们这些小七八岁、十几岁的文化星宿都是如此,这是我远离文坛多年的缺课,也是老了,这套书开启了我的补习之路,冯杰、青青、孔会侠、碎碎、胡霞、刘海燕……读读他们,不至于让自己太老。
读读他们,才知道自己的“江湖”已远。
亚瑟的藏书和文笔倒是早已耳闻,这次去他书房也是有了不少感受。一个人如果用心藏书倒也不是太难,难的是你买来的书多是为了去看,而且重点之处是亚瑟能够从满屋的书堆里,很快找到你提及的书,拿到你眼前,两眼放光,对着你讲关于买书的故事。这样的快乐我也很多,只是太多的是已经远远离去的情景。他的书,尤其是旧书,我大多有过,所以在他的书房里,我会想起当年清晨去新华书店门口排队的情景,但我不藏书,以往的书早已陆陆续续捐出,印记流散,我以后还会捐出自己的书,这样能让更多人容易看到。
亚瑟藏书是很用心的,不仅仅是在意版本,李韬写到的那套《周作人著作》,他特意请钟叔河先生一一书写了题跋,使旧藏平添许多文人佳话。
我给亚瑟说,哪天我去你的书房待上半天一天的,你不用理我,我待在那些旧书里找点记忆。
——齐岸青
曹亚瑟 石战杰 摄影
作为“老腊肉”的曹亚瑟,多年前出版过一本台湾版的《小鲜集》,故“就坡下驴”,命其书房曰“小鲜馆”。
后来我还专门找他确认过:确实不是“小鲜肉”!
这斋号听起来像个饭馆,实际上是曹亚瑟的书房。
我思忖:饭馆提供的是果腹之物,书房提供的是精神大餐,解决的都是食粮和营养问题。
这样想来,豁然开朗。
曹亚瑟是享誉国内外、读书界人人皆知的藏书家,足足两万余册,版本多,品类全,系统化,也因此收割了无数文艺女青年的尖叫。
就连“吃过大盘荆芥”的何频和冯杰到了小鲜馆都被镇住了,不断发出“咦——啊——”的惊叹。不知是“羡慕、嫉妒、恨”,还是差距太大、追赶无望,反正走出小鲜馆,一个有点失魂落魄,一个有点四顾茫然。
后来,何频就到处宣传:“太震撼我了,回家再环视自己的书房,感觉惭愧不安。”小鲜馆里私藏着各种版本的《金瓶梅》,哪个版本“此处删去××字”,都逃不过曹亚瑟的火眼金睛;据说还有插图版的“枕边秘籍”,非常地少儿不宜。我多次到小鲜馆,都没有眼福领略。
书读久了,就有转化。多年前他就出了本《金瓶梅》研究专著《烟花春梦:〈金瓶梅〉中的爱与性》,还“计划”再“生育”一本“《金瓶梅》中的吃与喝”。
谈起《金瓶梅》,曹亚瑟可以几日几夜不说一句车轱辘话,他还在忘我挥洒,听者一个个都已经色眼迷离,心猿意马了。
曹亚瑟的写作经历了几次转身,都比较华丽:最早写杂文,20世纪90年代异常活跃,与王大海、刘思、牧惠、邵燕祥、鄢烈山从游交善,还出版了杂文集《白开水集》。
吃饭前先来杯白开水。那时候,他为进军美食写作就埋下伏笔!
曹亚瑟曾主编过一套“闲雅小品丛书”(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之后,连续加印三次,不仅畅销,而且长销;他还利用“职务”之便,夹带私货,自己也编著了一本《有味是清欢:美食小品赏读》。
宜将剩勇,乘胜追击。他又把平时在《南方周末》上发的、《书屋》杂志上发的、“迷楼”公众号上发的,还有各路约稿底稿、沉睡于word文档中的“秘不示人”等各类美食文章,一一整理汇编,辑成《四月春膳》一书,由三联书店生活书店出版。甫一上市,即告售罄,而且打入月度好书榜——这个榜可不是“中歌榜”,这是“叫好叫座”的同义词,是“真材实料”,是“实至名归”。
环顾域内,写美食能写出名堂、写出花样,写得妙趣横生,写得让人欲罢不能、嘴角发痒,写得让人垂涎三尺、唾液横淌,也不是谁都有这个能力。
林语堂说过这样的话:“人世间如果有任何事值得我们郑重其事的,不是宗教,也不是学问,而是吃。”
所以历朝历代关于吃的故事、掌故、段子、八卦也是不胜枚举。曹亚瑟在《有味是清欢》的前言里就梳理出一篇文人“吃货史”,历朝历代的文人吃货都没有逃过他的“魔爪”,从孔子、屈原、白居易、陆游、苏东坡,到张岱、兰陵笑笑生、曹雪芹、李渔、袁枚等,都被“一文打尽”。
吃也贯穿着整个人类发展史,古代书画、诗词也可窥一斑:
王羲之有《奉橘帖》:“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
王献之有《送梨帖》:“今送梨三百。晚雪,殊不能佳。”
怀素有《苦笋贴》:“苦笋及茗异常佳,乃可径来。怀素上。”
杨凝式有《韭花帖》:“昼寝乍兴,朝饥正甚,忽蒙简翰,猥赐盘飧。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疗,实谓珍羞,充腹之余,铭肌载切。谨修状陈谢,伏惟鉴察,谨状。七月十一日,凝式状。”
除了书法,绘画还有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赵佶的《文会图》、仇英的《夜宴图》等,李白、杜甫、白居易、苏东坡诗词中也充斥着大量的“吃喝玩乐”。
现当代的周作人、梁实秋、汪曾祺、唐鲁孙、王世襄、逐耀东等,他们不仅会写,而且会吃。
写美食是形而上的,停留在理论上,是远方的诗和田野;吃美食、做美食才是形而下的,是眼前的碗筷和盘碟。
现代物质极大丰富,从理论上讲现代人应该更会吃,但结果可能恰恰相反,你看上班一族天天都是美团外卖。
曹亚瑟很不适应这种“不劳而获”的饮食方式,他还是想“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所以他隔三岔五就会组局,并亲自操刀,做得活色生香,吃得大快朵颐。他最擅长的,是一道江南菜——“腌笃鲜”:用杭州天目山的春笋,放上一块百年品牌的“邵万生咸肉”,再加上一块新鲜的五花肉,都切成小块,配上打成蝴蝶结的千张,文火慢炖上三个小时。不放一点作料,颜色奶白,馨香无比,尝上一口,真乃人间至味!
上次他邀我饱口福,我因公干,完美错过,抱憾至今。
《四月春膳》里面有一组外国作家笔下的饮食描写,如海明威、大仲马、巴尔扎克、普鲁斯特、伍尔夫等,写这组文章需要海量的阅读,需要庞大的信息池,更需要一页一页翻遍这些作家的每一本小说集,如果是我,早都吓尿啦——知难而退,智取绕道。曹亚瑟曾专门辟出“小鲜馆分馆”——一间外国文学专属书房,这次终于派上了用场.
当年房子装修期间,曹亚瑟把两间最大的向阳房辟为小鲜馆及分馆。有同事带着老婆到他家里参观,同事老婆看后“河东狮吼”:“你敢像曹总这样,我就跟你离婚!”
小仲马说:吃是为了肉体,喝是为了灵魂。肉体和灵魂总得有一个在路上,所以我们要么吃、要么喝,要么吃吃喝喝。
当然,生活也不仅仅吃吃喝喝。孔子在《礼记》里讲:“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孟子》说:“食色,性也。”
吃美食与爱美女都是人之本性。
世间唯美女和美食不可辜负——辜负美女,倾国倾城;辜负美食,营养失衡。
这也正是曹亚瑟主攻的两大方向:一个是食,一个是色。
端的“性也”。
小鲜馆“镇馆之宝”是一套三十二本民国初版《周作人著作》,那是十多年来曹亚瑟一本一本从孔夫子旧书网上淘来的、拍来的,其中最贵的一本竟高达一万元!
“书以类聚”,虽然花了不少银两,他亦不惜,借此一套足可作为善本供奉了。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前两年他还找到了周作人研究大家、鲐背之年的钟叔河先生题了跋——每一本都题了,“念楼学短”又续新篇,长短相宜,文白交辉,书卷气氤氲,古雅风满纸。“善本”又经加持,增值应当不菲。
我曾鼓动他,光钟先生的题跋就可以出个单行本。他却不置可否,我知道他不想“拉大旗,作虎皮”,他想把自己变成IP。
曹亚瑟曾让我给他抄过一篇陆游的《书巢记》。陆游写这篇文章的时间是“淳熙九年九月三日”,淳熙九年即1182年,八百多年过去了,陆游最后的感慨“夫天下之事,闻者不如见者知之为详,见者不如居者知之为尽。吾侪未造,夫道之堂奥,自藩篱之外而妄议之,可乎?”依然合乎当下,甚至可作为修身、修心、修炼、修为的座右铭。
我自认为还读过几本书,但陆游这篇《书巢记》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就是这篇文章,彻底修正了我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也改变了我看问题的方法。也是这篇文章让我更加信服曹亚瑟:信服他的高深造诣,信服他的深不见底;信服他的渊博宏阔,信服他的遥不可及!
历代关于读书的“方法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各有各的说辞。诸葛亮“观其大略”法,陶渊明“不求甚解”法,韩退之“提要钩玄”法,欧阳修“计字日诵”法,苏东坡“一意求之”法,郑板桥“求精求当”法;顾炎武善“三读”,老舍凭“印象”,巴金依“记忆”,钱锺书靠“笔记”。
鞋合不合脚自己知道,方法对不对路自己清楚。
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这一点曹亚瑟深有感触,他把自己那套独特的读书心法概括为“海中捞针”法。看他那两屋子的藏书,“客始不能入,既入又不能出”,以及他厚厚薄薄的等腰著作,就知道他是如何地“海中捞针”了。
经常在朋友圈里看到曹亚瑟“晒书”,每次都是“九宫格”用满用完。对于他来说,“站在高岸上遥望颠簸于大海中的航船是愉快的,身潜堡垒深处窥看激斗中的战场是愉快的,但没有比攀登于真理的峰顶、俯视来路上的曲折和迷障更愉快的了”。
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小鲜馆里有盏马灯,只不过烧的不是煤油,充的是电。这是曹亚瑟每天新书打卡的最重要道具,出镜率非常高。就像冯小刚的贺岁片“铁打的葛优流水的冯女郎”一样,小鲜馆是“铁打的马灯流动的新书”。
如果哪天他晒书,忘了让马灯出镜,朋友圈就会有汹涌的留言,都在问“马灯呢?”这盏马灯也成为“共建书香社会,倡导全民阅读”的一束“城市之光”,点亮无数梦想,照向无尽远方。
年轻的时候,没有这盏马灯,曹亚瑟就把书作为道具,并分得不少时代红利。他曾不打自招:“1980年代后期,正是我谈恋爱的年纪。那时我有个咖啡色公文包,里面经常装着四本厚书,它们是:萨特《存在与虚无》、弗洛伊德《梦的解析》、李泽厚《批判哲学的批判》、刘小枫《拯救与逍遥》。这四本书玄之又玄,成为我的恋爱利器和撩妹法宝,所向披靡,真把小姑娘们唬得一愣一愣的。”
书中自有颜如玉。此处找到了注脚。
清代著名学者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提出:“才、学、识三者得一不易。而兼三尤难。千古多文人而少良史。职是故也。”曹亚瑟才、学、识兼具,且不为职所囿,为学一往情深,治史用志不分,爱美食,著良史,富皮藏,长见识。
他读书特别精细,从他在《书屋》《南方周末》《光明日报》等发表的多篇随笔就能看出来。2022年第十一期《书屋》杂志刊载曹亚瑟的《“饱蠹楼”里好读书》一文,他把民国公费、私费、校际交换生留学的费用明细做了个“深度调查”,包括梁实秋、陈寅恪、胡适、钱锺书、季羡林、徐悲鸿、赵无极、邵洵美等,考证缜密,探微知著。
明代的遗民张岱曾有言曰:“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陶庵梦忆》卷四)写出《闲情偶寄》的李渔、写出《随园食单》的袁枚、写出《雅舍谈吃》的梁实秋、写出《花花朵朵坛坛罐罐》的沈从文,都是“深情”与“真气”之人。曹亚瑟景行行止,“保重啬神,独善其身,玄白冲虚,仡尔养真”,世俗的皮囊下藏着一个有趣的灵魂,千里挑一。
虽然三十年前都是报馆的高管了,但职场的八面玲珑和左右逢源曹亚瑟到现在也没有深谙熟络,还是一派书生意气,因物而喜,因己而悲。
有次在一个老友群里,他与一位多年的老同事就戗了起来,一气之下,愤然退群。弄得大家都不知所措,“都快退休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小孩脾气?”
书生就是书生,被“书”弄得确实“生”了。
曹亚瑟
曹亚瑟1964年生于郑州。文化学者。出版《烟花春梦:〈金瓶梅〉中的爱与性》《有味是清欢:美食小品赏读》《小鲜集》《四月春膳》等著作,主编“闲雅小品丛书”(十五种)。现为东方今报副总编。
(《郑州阅读》由河南文艺出版社2023年9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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