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昆
燕子李三是老北京的一个传奇人物，在北京知名度极高，有人把他列入晚清以来中国十大武林高手，有人把他同拳王霍元甲、大刀王五并称“幽燕三侠”。此人集侠盗、神偷和惯窃于一身，众说纷纭、评价不一。迄今对其籍贯、年龄、经历、技艺、家族、后人、传闻、死因争议颇多，有待深入考证。燕子李三离世虽不足百年，却留下至少八大谜团，需要今人破解。
【谜团一】
三个“燕子”究竟谁是正宗
被称为“燕子李三”的共有三人
蓟县燕子李三李芬。蓟县上仓镇程家庄人，武功显赫、行侠仗义，但其成为燕子李三和当地人把武界排行老二的草上飞——梁英等武林高手的故事附会其身有关。李芬曾为义气吃官司，问斩刑，后因光绪帝的一个妃子闻其大名，知其冤枉，便疏通皇上赦免，成就一段“美人救英雄”的佳话。可见李芬是其家乡人杜撰出来的燕子李三。
济南燕子李三李圣武。山东禹城李家庄人，在家排行老三，幼年练过拳脚，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后则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李圣武为扩大影响，把老燕子李三李景华的事，嫁接自身，到处吹嘘能飞檐走壁。事实是每次被抓，总能用金钱疏通，偷偷被释放。而警方为不背黑锅，也乐得帮他吹嘘，闹得整个济南沸沸扬扬，使人确信有个燕子李三。济南解放前夕，李圣武为国民党特务机关收买。在1948年末多次抢劫金店，杀人越货。后被公安机关镇压。此济南燕子李三已非窃贼，实为强盗，是欺世盗名的燕子李三。
北京燕子李三李景华。这是正宗的燕子李三。理由有三：李景华是燕子李三的始作俑者，他首称“燕子李三”，应享有冠名燕子李三的专利；北平众多报纸，早于官方且率先称李景华为“燕子李三”，并以“燕子李三（即李景华）”的称谓，影响官方，左右社会舆论；代表官府的警方、法院及监狱等在文书上，都继而使用“燕子李三（即李景华）”的称呼，即官方亦承认李景华是燕子李三。
【谜团二】
本系飞贼何来侠盗之称
1935年1月27日《京报》载：“飞贼孔祥洲久惯在平市偷窃，与燕子李三及段云鹏等，均系一流人物，在黑钱行中，负有盛名。”可见旧北平一流飞贼众多，但为何独有燕子李三成为侠盗？
首先因李三的独特作为，他不仅专偷豪宅，还敢与旧中国政治舞台上的高层人物（如国务总理潘复、执政府秘书长梁鸿志等）过招，这给其盗窃活动带来极高声誉，给社会造成重大影响，也为百姓出了一口恶气。
他仗义疏财，救济穷人。所偷赃物，虽多用于个人挥霍，但也拿出一部分救济百姓。《实报》曾“追述”，李三偷窃梁鸿志后，“得赃数千元之巨，初冬往游城隍庙，见附近居民以贫苦者太多，遂起怜悯之心，每人一元或二元，任意施舍遂为侦缉队注意，跟踪逮捕。”这使李三成为百姓眼中劫富济贫、替天行道的侠盗。
1934年3月5日《京报》载：“燕子李三实在是一个很有声名的巨贼了。大家几乎将他视为时迁、杨香武一流的人物了，只在‘偷富济贫’寥寥数字之下，越发增加了他的身价。”同年12月9日又以“乞丐探监”报道：“昨前数日，突有乞丐数人，购得食品等物，前往探监。……前日，一老乞丐名王六者，送李铜元三百枚，昨又有二衣衫褴褛者，共送洋一元。据李三称，丐等皆系受余所惠者。”
其次是因北平的穷人太多。据1928年统计，警方拟定的贫困人口为234800人，占全市人口六分之一，其中极贫人口则占贫民总数四分之三。由此导致北平“盗贼如毛”。许多盗窃案卷中作案原因均为“因贫起意”。故而贫困和仇富是李三成为侠盗的社会和心理基础。就连和窃贼打交道最多的警察，其下层也属贫困人口。时任北平市长的袁良也说，他们常常是“白天站岗，晚上拉车”来补贴家用。
还有媒体的鼓噪和炒作。燕子李三本属李景华自吹自擂，但一经媒体认定，就迅即走红。就在李三和执政府高官过招后，1927年8月13日,《顺天时报》称其“积贼飞云燕，再度入囹圄”。同日《晨报》则称其“著名黑潜（钱）大盗燕子李三”。1929年7月3日《益世报》在《飞檐走壁之大盗越狱复被捕》一文中，在李景华名后用括弧注明“即燕子李三”，这标志“燕子李三”的分量要大于“李景华”。
又因警方的腐败无能。媒体使用燕子李三称呼后，警察局也照方抓药，开始在文件中提及“燕子李三”，并采用《益世报》的标注方法。这标志现实中的窃盗李景华向传说中的侠盗燕子李三迈进了一步。警方高抬燕子李三，是想渲染抓贼之难，这样抓不到李三，可推卸责任，掩盖自身无能；抓到了就可向政府邀功，向各界炫耀。警方这一做法，使燕子李三在社会上名声大噪，以至于法院文书也以燕子李三称呼李景华。
最后是因文学作品的催化和升华。李三健在时，坊间已流传其事，且有报纸连载小说颂扬其人。李三死后3年，《燕子李三》一书在东北出版，迅速畅销全国。李三作为侠盗的形象被进一步美化和神化。
【谜团三】
旧京神偷莫非真有轻功
燕子李三号称神偷，神在哪里？莫非真有轻功缩骨之术？且看最能显示李三神偷的四件事：
偷盗。档案载：1924年11月24日后半夜，李三蹿房越脊进入执政府秘书长梁宅。翻墙入室，携带皮包、皮衣等8件重物离开。
越狱。《京报》载，李三因不堪虐待和受人激将于1929年6月29日晚9时，从二监越狱。越狱当晚，狱吏查监问李三：“还不熄灯睡觉哩。”李三道：“我正打算跑哩。”狱吏以为玩笑。李三却不慌不忙，脱去镣铐，趁着灭灯，将窗上铁棍折断由窗洞钻出，纵身一跃，已到房上。接连蹿过几重院落。待狱警发觉，为时已晚。
格斗。两天后，侦缉队抓获越狱的李三。档案载：“由侦缉队探兵李文奎首先扭获，被贼咬伤手腕，最为出力。内一区巡警夏永顺跟追帮同捕获，次为出力。侦缉队班长韩钰山、梁保全，探兵程瑞群等27名随后赶到，帮同拿解；内一区巡长刘桐山，巡警常玉华、王增秀、关古与宪兵刘振邦、杜德山陆续赶到，帮同缉拿，亦属在事出力。”分析侦缉队报送的这份请奖呈，可见为对付赤手空拳之李三，竟有侦缉队、内一区警察、宪兵三个部门的35人参与，一侦探还被咬伤。可见李三功夫高强。
胆大。《京报》载，1934年8月8日深夜2时盗潘宅，李三小雨中“越墙入院，进屋后将电灯全开，光亮如昼。彼于灯下安然施其伎俩。时有厨役某发觉，乃外出乘其不备，将李腰挟住。李毫未惊慌，略舒双臂，将厨役抱起，放置屋内，威吓不得声张，并索火柴吸烟，与厨役闲话。厨役因力不能敌，未敢高声，任其逸去。李之贼胆可见一斑也”。
以上四事说明李三身高力气大、艺高胆子大，非常人可比，算得上神偷。但传说中的轻功及缩骨术，显系夸大。至于盗窃中极少失手，是因为燕子李三每次作案前都要经过周密细致的摸底，并配有特制的药水和各类钥匙。作案中极少声响，不留痕迹，是因为常穿五六双布底袜子，且有蹿房越脊之本领。至于翻越高墙，多是借助树木、电杆，或蹬墙借劲。
【谜团四】
迭经感化缘何积习难更
李三终其一生，以偷为业。虽饱受铁窗之苦，又迭经感化，却屡教不改。抛开个人因素，社会原因难辞其咎。
1934年5月1日，李三在经历9年牢狱后释放。岂知刚出感化所，就被立功心切的侦缉队再次盯梢，并以“宿娼花钱挥霍，难免有复行偷窃情事”为由被抓。档案记述了李三从5月1日到17日的逐日起居供词：16天中，3天嫖宿，2天回涿县老家探望65岁的母亲和胞弟，11天在北平的朋友家借住。所用衣物及钱财或为老家提供，或为朋友相赠。其朋友还“应允拏钱，由燕子李三组织开设毛巾厂”。供词中李三表示：“现在，我决不再做犯法之事，如买卖组织不成，我即往山东韩（复榘）主席处谋事，北平有数家商业均能担保。我恳求恩典，所具可供是实。”
而侦缉队罗列的罪名显系揣测。一抓旧案不放：“查该犯系属著名惯贼……屡次越狱，脱逃有案。”二疑“此次释出后，并无营业，亦无一定住址，连日宿娼，花钱甚为挥霍，显有复行偷窃情形”。三诬“坚不承认复行偷窃，竟敢喊叫分队长名姓，咆哮公堂，如此凶悍，殊属目无法纪”。对无端诬蔑李三当然不会承认，至于喊叫分队长名姓，也算咆哮公堂、目无法纪，可见旧中国侦缉队的霸道。
事实证明，李三走出感化所虽有嫖宿，却未偷窃。但最终还是被警方以“倘任其逗留平市，深恐故态复萌，贻害地方，应请严行管束，以维治安”的理由，再次关进感化所。
这一关不要紧，便使已下决心浪子回头的李三从此心灰意冷，走上报复社会的不归路。
【谜团五】
家世如何尚待深入考证
李三何处籍贯、何年出生、家世如何，说法甚多。
籍贯有三种说法：一为良乡说。1916年档案载“我系良乡县人”。二为涿县说。1925年档案载“我系京兆涿县人”，此后档案均载涿县。三为沧州说。见《京报》1934年12月26日“燕子李三狱中之谈话”“余本沧州人”。
据1934年3月31日《京报》记载，李三对记者说：我“原籍河北涿县人，继迁往良乡县居住”。又据蔡礼《我所了解的燕子李三》一文，李三“小的时候跟着叔叔到沧州落了户”。由此推论，李三原籍为涿县，后迁良乡，再后落户沧州。
生年。对李三出生年月说法更多。档案中记载，1916年李三供称16岁，应为1900年生；1927年供称30岁，应为1897年生；1935年李三供称40岁，应为1895年生。《京报》1934年3月5日《感化所中之燕子李三》一文载“李三……今年已经46岁了”，应为1888年生。面对多种说法，如雾里看花。加之，旧时习惯以虚岁记年龄，故认定李三生年，还应减一到二岁。目前，比较为学界接受的李三生年为1896年，即以1935年档案所载为准，其病故时应为40岁。至于确切生日，至今无考。
年龄混乱的原因，一是当年政局频繁动荡，户籍管理松散。二是官方不重年龄，只凭本人一说。三是幼年丧父和流浪生活，搞得李三说不清出生年月；四是故意压低年龄，以减轻罪责。1916年首次被捕，便以“年龄亦尚幼稚（16岁），应即施以行政处分，合将李景华发交该局饬习相当工艺三个月”。1917年再次偷盗被捕，又因年幼，继续施以感化。直至1919年，才判处“五等有期徒刑三月”，仍占了年龄小（19岁）的便宜。实际李三此时已24岁。
关于身高相貌。在1929年6月30日河北第二监狱77号公函中称：“查该犯（李三）身长5尺3寸（1.76米）、发黑、眉浓、面黄、腮尖、容貌长圆形、牙齿不全。”又据1934年3月31日《京报》载：“李三者，乃一瘦小枯干之人。背驼面黄微麻，且谈吐颇雅，文质彬彬。乍望之，真疑系一手无缚鸡之力穷酸。”此记者眼中的李三，大概正因“瘦小枯干”，方能腿脚利索，身轻如燕。
关于家世。档案载，1916年李三供：“来京在香饵胡同我姑母马姓家浮住。我父已故，原籍现有祖母及胞姐胞弟。”1919年李三供：“家有母亲、姐姐、兄弟，我有哥哥在外当兵。”1934年李三供：“家有母亲孙氏65岁，胞弟李景春30岁。”另据1934年3月31日《京报》载：李三“弟兄四人，李行三，故众人皆呼其为李三。二兄早亡，仅弟一，现在良乡作小本买卖。其父早亡，母亲健在，李父曾充逊清之护院拳师，武艺精通。李三幼时，即从其父习武，故善于蹿纵，身捷如燕也。”综上，李三系父早亡，母健在，二兄一姐一弟。另有奶奶、叔叔和姑母。
【谜团六】
短暂婚姻身后亲属失踪
李三一直单身，但1934年5月13日再被送入感化所后，却有一段短暂婚姻。李三供述：婚姻“由水西门4号，住户王唐氏，代其说定”。女方姓刘，孀妇携幼子大立、二立。二人在北海相见后“正式结婚，于刘兰塑5号，租房过度”。
婚后不久，李即被捕，连累其妻与二子一同游街示众。在李三心中“余妻与余结婚16日，余即被捕，半月夫妻，难言恩爱，而刘氏人极贤惠，彼初原不知余为何许人，现既事发，彼乃俯首认命，不作他想，每周必来此地望余，并送来钱财，实则彼并无余钱，不过典当而已。将来之生活问题，殊堪忧虑。故余曾劝彼再嫁，彼不肯，愿为他人佣工，教养二子。当兹社会，有此种妇人，殊为难得，言已，喜溢眉睫，有若不知置身囹圄中”。
从“16日的夫妻”中，可推算1934年10月28日（星期日）为李三结婚日。此外，刘氏还为李三代请律师，也算可以托付的女人。但《北平晚报》载“看守所于李逝世后，曾数度派员传刘领尸，则已人迹杳邈，终无所寻”。
为何曾发誓“决不改嫁”，“对李三一直很好”的刘氏，竟一反常态不去领尸呢？令人费解。笔者妄猜：也许能省下一笔不菲的丧葬费，也许伤感于16天短暂婚姻的最终破灭，也许是考虑自己和两个孩子的今后出路……虽然我们不宜再责备这样一个苦命女人，却应质疑，李三的妈妈、姑姑、叔叔、弟弟等亲属哪里去了？
【谜团七】
律师出庭为何先拒后应
1935年1月23日，北平地方法院重判李三12年徒刑。究重判之因，一因法院“以窃盗实行强暴”罪量刑。判决书曰：“八月八日夜间在白庙地方，侵入潘国英宅内，适该宅门役王顺惊醒起视，该李景华以暴力禁其声张，将其推入屋内锁禁。”对此李三认为是恐吓，不是暴力。二因原告潘国英系西单丽华绸缎庄经理，有钱有势，指使门役死死咬住李三实施暴力，并被检察厅和法院采信。三因被告尽揽罪责。使本应承担纵容之责的巡官、看守以“盖不知情，无罪”导致李三重判。
为此李三上诉请律师蔡礼辩护。《京报》1935年2月18日载：“蔡（礼）考虑再三，以李犯罪所应得，故未允其请。”于是李三“改聘律师韩桐彬”，但河北高法一分院二审维持原判。李三不服又上诉最高法院。因再无律师愿出庭辩护，法院遂指定“义务劳动法律委员会”会长蔡礼为其辩护。
上世纪80年代，蔡礼撰《我作燕子李三辩护律师的回忆》，虽未提及先拒后应，所为何来，却谈到1935年冬李三最后一次出庭时，蔡礼为其辩护时指出，李三作案时并没有强暴行为，因此不应以“强盗罪”判处。再者，他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江洋大盗，只不过是一个窃贼，即使从重判处，也不过8年徒刑，给他判12年徒刑过重。可未等到最高法院回复，李三已身亡看守所。
【谜团八】
溘然辞世死因众说纷纭
1936年1月9日，李三死于看守所。一个能身负重物蹿房越脊年仅四旬的中年汉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一说因刑具折磨而死。1934年12月9日《京报》载：“法院看守所深恐其再行逃脱，故为防范计，特令李三以佩戴木狗刑具，以示严防。”木狗又称“木狗子”，是旧时木制刑具的一种。装于犯人两腿间，使之不得自由伸缩离合。这是一种原始、野蛮、惨无人道的刑具。《京报》载：“平看守所拘留窃犯，上木狗者，李为第二人，第一系病死狱中之大老西李玉山。”李三以“木狗示记者”痛苦地说：“实有生不如死之感，余友李玉山即死于此上，余恐亦将不免。”在李三不断请求和社会人士呼吁下，1935年5月18日，法院同意撤除木狗，但为防李三逃脱，“特加重镣一根”。故李三之死和佩戴木狗、身心受到摧残有关。
但李三之死距撤除木狗长达7个月，《京报》载：“李自撤去木狗后，在看守所中精神极为安适。”可见李三转年1月亡故，还有其他原因。
一说因毒瘾发作而死。李三有吸食鸦片恶习，但1934年11月被捕后，即被强制戒毒。1935年2月6日《京报》载：李三“戒除白面，故食量大加，精神亦佳”。说明强制戒毒已见成效，故10个月后，死于毒瘾发作似无可能。
一说因病而死。《中国律师史话》中“燕子李三和蔡礼律师”一章说，“以肺结核病医治无效死在看守所”。1936年1月10日《北平晚报》载：“著名飞贼燕子李三（李景华）羁押看守所后，因环境恶劣，抑郁得病，昨竟医药罔效，庾死于看守所中。”也证实李三因病而死。但李三身体有这么差吗？令人生疑。
一说狱中虐毙。1936年3月6日《京报》以“看守所李国华虐毙燕子李三，现李已被撤差，又经犯人控告”为题，披露了李三死因。“北平地方法院看守所李国华跋扈滥权，虐待人犯，据闻虐毙之窃犯李景华（燕子李三），即为彼虐毙者。该所第二科长赵东忱素于所务力加整顿，因此已将李国华撤差押讯。兹又有该所在押人犯黄子荣，具呈列李之劣跡种种，请求法院将李国华依法严办。”故李三直接死因为虐毙。
以上是笔者列出的有关燕子李三的八大谜团，旨在提出问题,摆出情况,供诸位参考,非盖棺论定,实为抛砖引玉之举。供图/杨玉昆
（作者为北京市档案学会原副秘书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