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如果不是碰到梁太,我会少收获好几个让人心有戚戚焉的香港细节。
在完成预定最后一天的采访后,我们与新闻处的朋友共进午餐。
我们无意中聊到香港电台,新闻处一位副处长快人快语:“香港电台是政府办的公营广播机构,但它里边的新闻部却是独立的。这你能想象吗?是独立的!是批评的!”
大家都叫她梁太,身材瘦小,性格直率。她提到,有一次政府委派了政务官去香港电台做台长。
“他们新闻部用什么迎接他呢?用黑地毯。”梁太说,这是因为新闻部不想要外行管,“好可怜,那可是政府部门哦。”
这番介绍,让我们全都瞪大了眼睛。
梁太又聊起一个与香港品牌有关的故事。
早在2000年,香港请国际公关公司打造出一个“香港品牌”,其核心价值是:文明进步、自由开放、安定平稳、机遇处处和追求卓越。及至2010年,香港政府决定以一种全新的面貌改变这一品牌。 “2001年主要对外,是要对全世界人说香港50年不变。我们今天需要检讨的是,这个地方的人民最重要的核心价值是什么,追求又是什么?”梁太解释道。
特区政府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他们提供几十张照片,由民众自己挑选最能表达心情的价值。
很多香港人都作出了自己的选择,有人选了会下金蛋的鸡,代表竞争;有人选了一架天平,代表公平;有人选了一个小渔村,代表历史;有人选了集会,代表自由;有人选了青山绿水,代表环保。
“你知道最多人选的是什么吗?其实有点让人心酸。”梁太告诉我,冠军是一张全家人一起吃饭的照片。
最终,新的香港品牌里,“优质生活”成为这个城市崭新的愿景之一。保育中环计划也开始同步推进,政府在寸土寸金的中环大幅减少商场规模并扩大公众休憩用地面积。
“我想,公众参与本身也是这座城市的核心价值吧。”梁太补充道。
后来,我又专门和梁太聊了一次。再见面,她选择讲自己的故事。
她的表妹在深圳生活,表妹夫则在一家大型国企工作,职位越做越高,已经升迁到北京。每次梁太到深圳,都是车接车送。
“觉得很平常,高干都有这个权力。”梁太说,“我们就不行,她来香港,我没有车子,也没有这个特权。”
表妹的儿子英国硕士毕业,她一个电话打到香港:“表姐,你在香港做副处长吧,很高啊,你介绍我的儿子在香港找个工作?”
梁太答道:“真的有点难,我还没有帮自己的儿子找工作呢。”
她对我感慨,原来这就是两地不同的地方。
“他们这么位高权重,还要找后门才能有把握找到一份工作。” 梁太说,“我没有这个权力,但也不用担心需要走后门。”
“我的儿子他要找工作,我没有担心。他有实力就找一份好的,或者第一份工作没有这么好,他干一两年,就可以凭他的实力再去考一份好一点的。”梁太觉得,这是她相信的价值观。
梁太是我在香港遇见的最后一个公务员。
六
如果把香港特区政府比喻一个人,我有时觉得,它像是一个谨慎持家却又做不了主的女人——她常常被批评、质问,但她也因此而变得更单纯与贤惠。
这个城市的繁荣,与这样的政府的的确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香港是简单的。在香港开店的商人会发现这里的税负很低,没有复杂的政府表格,每年大概只需要缴纳3次税款。这里的官员往往不会插手他的生意,或揩他的油,因为法律不会对这样的行为网开一面。前车之鉴包括一位接受了2000元港币月饼券即被判囚3年,并赔偿1万元的水务署助理督察,另一位退休警长似乎更加倒霉,他因为接受了免费住宿而遭来15个月的牢狱之灾。
香港是透明的。新的地铁线即将穿过一个街区,这里每个街角处会多出4叠塑封的地铁3D效果图,上面会详细标明地铁的工程进展。这些信息公开文件会细致到标明工程范围内有几百棵树,其中多少棵予以保留并要再种植多少棵这样的地步。只要登录香港特区政府网站,你可以轻松找到算上梁振英在内的所有政府人员的联系方式。而每当行政会议人员变更,媒体总会热衷于根据他们必须公开的利益申报,做出一份崭新的身价排行榜。
香港也是有人情味的。无论在富人区还是平民区,步行10分钟总能找到一个锻炼身体的公园以及一条弯弯曲曲的塑胶跑道;残疾人出门不是件多么艰难的事情,红灯亮起前,总会有“叮叮叮”的提示音响起,而过街天桥下,也往往设有升降式电梯。在香港第一个国家地质公园的门口,立着一个蓝色的锚型雕塑。那是1978年的时候,香港修建万宜水库,3名工人在工程中遇难,施工公司就仿照那些水坝上为挡海水而特制的锚型石形状,为他们建了这样一个特殊的纪念碑,并涂成蓝色,象征海水。
香港并不缺少物质上的骄傲。这里有全球第二大的上市交易所和全球第二稳健的银行,有一条通往广州的高速铁路,还将有一座连通港珠澳的大桥。但它也需要立法会的吵闹,需要廉政公署的“请喝咖啡”,需要代表法治精神的泰美斯女神雕像,需要审计署的报告。它需要一个良善的特区政府——那个做不了主但一心谨慎持家的贤惠女人。
如果没有这些,香港很难被称为香港。本报记者 林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