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对目前情况,可采取举措分析;做思想工作,利用亲情来感化;找专业人员做工作;母亲陪伴,用时间来冲淡一切……断绝关系,自行承担一切后果。”这是一年前赵明峰(化名)在一张纸上写下的,用词和笔迹可以透露出内心的焦虑。
当时,他和母亲千辛万苦把陷入传销的妹妹解救出来,但没想到的是,妹妹不仅不感激他们,反而恨他们“断送了自己的美好前途”。
在那场和传销洗脑的拉锯战中,赵明峰和家人终归败下阵来,一个多月后,妹妹悄悄地离开,重新投入了传销的怀抱。
如今,深陷传销的妹妹成了全家人的心病。赵明峰困惑:面对被重度洗脑的传销参与人员,家人救出了人,却留不住他们的“心”,谁能帮助他们赢得这场思想争夺战?
被妹妹骗入传销
赵明峰来自陕西农村,是武汉一所教育部直属高校的大四学生。1990年出生的妹妹则在2009年考入陕西一所高职,读的是现代文员专业。
2010年那个暑假,父母在福建打工。赵明峰没有回家,妹妹留在西安亲戚家的杂货铺里帮忙。那段时间,妹妹总是心不在焉,电话特别多,家里人一问就说是同学打来的。
2010年12月,赵明峰一连接到妹妹的好几个电话,说自己被学校安排到河南驻马店中级人民法院实习,请哥哥过去一趟帮忙考察一下工作环境。当时妹妹曾向亲戚家借过钱,亲戚曾给赵明峰打来电话,提出妹妹有点不对劲,可能在做传销。
因为担心妹妹的安全,赵明峰决定过去看一下,并提前做好准备工作,查阅了当地法院的位置、从火车站去的路线等。他还买了一个口罩,准备到站后先隐藏起来偷偷观察妹妹和谁来接站。
晚上9点多钟,赵明峰到了驻马店火车站。在途中一直发短信询问他到哪儿的妹妹却没有出现在车站。等了好长时间,妹妹才和一个女孩一起来了。当时,妹妹穿着个旧棉袄,不像在法院实习的样子。一年多时间没见过妹妹,他为妹妹花了300多元买了衣服和好吃的零食。
三人在旁边的一家餐馆吃饭,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妹妹进入传销后吃到的最丰盛的一餐。吃完饭后,三人打了一辆的士,七拐八拐地来到了一户农家小院。进了铁大门,上了二楼,看到里面有七八个人。
由于有思想准备,他不动声色。里面的小头目开始和他神侃证券、股票、房地产,分析中国最新的经济环境。那天晚上,他被一左一右夹在中间睡觉,一夜无眠。他偷偷地将重要的证件贴身带着,把一张百元人民币磨出了一个洞,用毛衣的线穿过绑在了胳膊上,并把银行卡偷偷地折断了。
“渐渐地喜欢上他们所说的东西”
赵明峰总共在里面待了28天。那28天,除了睡觉外,他一直在被做思想工作。事后,他总结了里面用的各种洗脑方法。
首先是情感收买:在租住的“家”里,每天晚上,成员间互相帮忙洗脚。每天早上5点30分起床,两分钟内穿好衣服,然后大家在客厅见面,互相握手问候,九十度鞠躬,然后快速分配好任务。有人负责择菜,有人负责打扫院子,就连早上洗漱的时候,也有人负责挤好牙膏、递上毛巾。
吃饭的时候,虽然吃得很差——连叶子都少见的白菜汤加不限量的米饭,但架势却很足。“领导”坐在对着门的一头,其他人分列两排。饭菜端上来,大家之间还要推让一番。饭前甚至有类似祷告的仪式,吃饭过程中,还有人讲笑话“佐餐”。饭菜必须吃完,自己吃不完可以找其他人代吃。平时除了上课外,大家围坐在一起唱歌、做游戏,关系表现得亲密无间,“比大学同学间的关系还好”。
旁人不停地鼓励他:“上了这趟车,只要你中途不下车,车头(指大头目)到站,车尾一定会到站。”
其次是价值观重建:所谓的“孝道”是传销者经常使用的“心理武器”。他们宣称中华民族以孝道为大,子女必须要孝顺,不能让父母过上好生活就是不孝、不负责任的儿子。
他经常被骂“猪脑子”:“人家农民考察两三天,就看清了行业的伟大前景,你一个大学生还看不清楚。”
最重要的当然还是利益刺激。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个大人物“大驾光临”,当场发工资。赵明峰遇到的“大人物”是一男一女,都是25岁左右的样子,男的西装革履,女的挎着名牌包,打扮得很时尚。“大人物”除了现身说法讲述自己以前如何困难、加入传销后如何成功的励志故事外,就是给发展下线成功的人发工资。每次号称发放十几万元。出出进进,“大人物”的身边总有十几个“小领导”追随左右,相当风光。
当有一天, 赵明峰发现自己“渐渐地喜欢上他们所说的东西”的时候,他意识到了危险。虽然里面宣称来去自由,除了妹妹把他手机骗走外没有强行搜身,但事实上他还是被拘禁了起来,很难脱身。他观察到交了钱之后,成为老人,监控就没有那么严格了。
他迫切地想返回学校。为了让对方放松警惕,他交了2800元,终于“考察合格”。他不仅拿回了手机,上厕所再也没有人跟着了。
他犹豫再三,给妈妈发了一个短信,告诉她自己陷入了传销。碰到有人问起,他就说:“我在邀约同学。”
没想到妹妹对他说:“哥,这几天妈妈会来驻马店,你小心不要让她找到咱们。”他被转移到附近的另一个“家”,但他没有慌张,通过窗户仔细地观察周围的特征,包括对面小院门上贴的春联。根据他的短信内容,母亲在两个民警的陪同下找上门来。
“还有想走的吗?”民警问。一个自称来自西安某大学的女孩说自己要走,但临走前,她又说不走了。民警就带着他离开了。而等他想起去解救妹妹的时候,妹妹已经被转移走了。
据他观察,被拉入传销的大学生越来越多。离开的时候,有个自称刚从武汉某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刚被朋友叫了过去,对方感叹:“你们这里好温馨啊。”赵明峰心想,完了,这个人肯定要陷进去。
其原因除了传销展望的美好前景外,也和现实压力有关。现在大学生到处一大把,毕业了找不到工作。而这个行业,即使有风险,也是值得的。传销组织者模糊其非法性,宣称“对我们这个行业,国家既没点头也没有摇头”,好比抓住“黄灯”的一瞬间,就可以发大财。
在封闭的环境中,通过各种洗脑,人的价值观慢慢地发生偏移。后期,赵明峰开始通过默诵其他的内容来抵消各种大课、小课、单独辅导的各种洗脑。
一场失败的争夺战
2011年年初,他和母亲决心再次来到驻马店解救妹妹。因为妹妹被转移走了,他和母亲在大街上找,犹如大海捞针似的,毫无进展。
后来他改变方式,在他曾住过的地方附近转悠。28天的传销亲历让赵明峰练出了一个本领在大街上就能看出来谁是做传销的。他偷偷地跟踪这些人,看看能否找到熟面孔。他们还遇到一家从安徽安庆来这里找孩子的。有一天,他终于发现了一个熟面孔,他推测妹妹也在同一个地方。
锁定目标后,他带着民警上门,开始里面的人不开门,最后看实在躲不过去,开了门。里面正在包饺子,母亲一眼看到穿着红袄的妹妹,赶紧扯到自己身边,但妹妹并不愿意跟着他们走。
因为担心对方来抢人,他让母亲陪着妹妹留在派出所。他取来放在旅店的行李,买好了火车票,一刻也不敢停留,三人赶紧赶到了火车站。到了候车室,看到周围人很多,他略微放了心,拿着3个苹果去洗。
水龙头刚打开,他突然听到一声尖叫,母亲用方言在喊:“把她拉住。”他把手头东西一丢,跑回候车室,妹妹已经不见了身影,他赶紧朝出口追去。由于跑得太急,他一跤摔出四五米远,眼镜掉在了地上,他站起来继续追,突然有个人把他抱住,说你眼镜掉了,他回头一看正是妹妹所在屋的小头目。他掏出准备好的弹簧刀,架在对方的脖子上:“放手。”对方一惊,松开了手。
此时对方叫来的出租车已经守在了门口,妹妹的一只脚已经踏进车门。这时,母亲赶了上来,一把将妹妹抱住。他大声地喊道:“你们这些搞传销的,人都出来了,你们还想怎么样?”
看到周围的人开始围过来,对方终于放弃了。而他返回候车室才发现,自己的手伤了一个大口子,血流不止。
他和母亲把妹妹带到了武汉,后来又回到陕西老家。由于害怕被妹妹骗的人的家属找上门来,他们只能待在外婆家。10多天后,他们又回到武汉,为了便于感化妹妹,他为母亲和妹妹在学校附近的酒店找了工作。
没想到人虽然回来了,妹妹的心却留在了那里。因为恨哥哥耽误了自己的“美好前途”,她基本不和哥哥说话。他想了很多办法,家里的亲戚也轮番上阵劝说妹妹,但都没有效果。
赵明峰还试图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助。他从网上得知中国反传销协会可以帮忙教育被传销洗脑的人,便打电话过去询问,对方表示需要他和家人承担来回的飞机票和酒店住宿费用。而为了找妹妹,他们家前前后后已经花掉了近万元,再也负担不起这笔费用,只好作罢。
本来他寄希望母亲的亲情陪伴和说服可以挽回妹妹的心,没想到,一个多月后,妹妹还是悄悄地走了,从此家人再也没见过她。
这成了母亲的一块心病,时常念叨着“还得把妹妹找回来啊。”而赵明峰处于深深的无奈中:再次找回来,思想不转变,还不是白找?
本报武汉6月7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