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
在诗中要不要用典故?历来见仁见智。第一种观点以钟嵘为代表,认为:“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德驳奏,宜穷往烈。至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即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诗品》)“这是说,诗是表达情性的,即抒情的,不需要用典,又举出诗中名句,都是白描,不用典的;至于治国的大文章,要总结过去的经验,或叙述或驳辩,要考察过去的事迹,那都需要用事(即用典)。这里,钟嵘是反对在抒情诗里用事(用典)的。”(周振甫《诗词例话》)而王国维也说过,白居易的《长恨歌》,通篇只用了“小玉”“双成”两个典故,因为他的才气绰绰有余,而吴梅村的《圆圆曲》等歌行却用了大量典故,白吴的优劣,在这一点上就可看出来。(《人间词话》)
另一种观点是当用则用,不当用则不用,周振甫先生的说法是:写景抒情,以写景为主的,不该用典;以抒情为主的,所抒发的感情又比较复杂深厚,比方对国家的、人生的、个人遭遇的种种感触,这种感情要在诗里表达出来,受到字数的限制不容易说出,或者在当时有些话不便明说,这时,正可借用过去的事来表达,这时就需要用典。倘作者没有这种丰富的感情要表达,为了卖弄博学,堆砌典故,那就不好了。(《诗词例话》)
用典达到什么地步才算最高境界呢?前贤认为是“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邢邵语)。“好的用典,看不出用典的痕迹……即使不知道这个典故,并不妨碍我们了解这句诗的含义,这样用典入化,即使用典而不隔。”(周振鹤语)“用典入诗,如盐着水”;用典“不着痕迹,不知者若自其口出,知之者益觉其深厚……”(羊春秋语)
“用典入诗,如盐着水”,是羊春秋先生用来赞李白《听蜀僧濬弹琴》中的一联的。全诗是:“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羊氏所推崇的,是颈联的“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羊氏注曰——客心:梵语,又叫客尘,犹言烦恼、俗念。洗流水:《列子·汤问篇》:“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听。伯牙鼓琴,……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客心句意谓蜀僧的琴声能洗涤尘念俗虑。馀响句:形容不绝如缕的琴音,飘散在广漠的空间。霜钟:《山海经》卷五:“(丰山)有九钟焉,是知霜鸣。”郭璞注曰:“霜降则钟鸣,故曰知也。”(《唐诗精华评译》)
此诗从听者的感受出发,极写美妙琴音之感染力,不但有双方灵魂相见之感,更生天地回响、天人共鸣之慨。典故用得极其精妙,不知者亦可领会诗意而无碍,知者更可领会诗人的过人才气和诗的脱俗境界。盐在水中,盐已不见,水自清澈,而盐味已在水。
白居易有一首《欲与元八卜邻先有是赠》:“平生心迹最相亲,欲隐墙东不为身。明月好同三径夜,绿杨宜作两家春。每因暂出犹思伴,岂得安居不择邻。可独终身数相见,子孙长作隔墙人。”羊氏赞赏其中“明月”一联,再看其注解——三径:亦指隐士所居。赵歧《三辅决录》:“蒋诩舍中,竹下开三径。”陶潜《归去来辞》:“三径就荒。”此用其事。绿杨句:《南史·陆慧晓传》:“慧晓与张融并宅,其间有池,池上有二株绿杨。”后人因以用作结邻的典故。这是诗人想象中结邻后的情景:“皓月当空,隔墙共赏;绿杨拂水,两家同春。景色是那样的宜人,友情是那样的深厚,令人为之神往。而且分用两典,不着痕迹,不知者若自其口出,知之者益觉其深厚,此‘明月’一联,所以成为千古的名句,奥妙就在这里。”(《唐诗精华评译》)
翻过头去再想用典这件事,似觉有一种立场含而不露,前贤都未明说,若要说破且不避俗,则近乎“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端看用典者的手法和段位,手法巧可用典,段位高则宜用典,反之则能免则免,一为藏拙,二为不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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