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苍彦认为,古建是凝固的文物资源,传统工艺文化是北京历史的“活化石”,保护传统手工艺和北京文物资源可以同步。
71岁的高级工艺美术大师李苍彦每天早上六点半就到单位上班,不足六平米的办公室里摞满了他出的书、杂志、报纸。他原本是北京工艺美术总厂玉器车间的一名技术员,自上世纪70年代从事工艺美术方面的研究以来,已累积出版了40多本书。
他在自己主编的《工艺美术家》杂志上,化名“李老汉”编辑整理了一套“手工艺诀”。“在手工艺行,自古以来艺人中间流传着许多和技艺传播有关的口诀,也叫艺诀,那时候不识字的人带徒传艺的主要方式靠口传心授。作为老艺人,我将以往学艺收集的一些艺诀和相关知识稍加整理,兴许能给后人提供点参考。”本来有个年轻人帮他整理资料,准备出本书,干了一段时间,年轻人觉得太枯燥就离开了。出书不成,他干脆通过连载的方式先发在杂志上,日后结集。
李苍彦自己著述或与人合编的图书,囊括景泰蓝、花丝镶嵌、牙雕、雕漆、绢人、彩蛋等多项技艺,此外还有作品赏析、老北京文化、北京手工艺志等等。他早年磨玉,近几十年埋首故纸堆,想为传统手工艺的历史留下点痕迹,“或许后人可以借鉴”。
北京工艺美术打着宫廷烙印
北京晨报:北京的传统工艺与其他地方相比有什么特色?
李苍彦:北京的传统工艺都深深打着宫廷艺术的烙印,民间艺术也是作为相对的宫廷艺术存在的,比如“葡萄常”,本身属于民间,慈禧六十大寿时进了皇宫,一题字宣传,就有了宫廷艺术的成分。
在北京,绢花叫宫花,料器叫宫料,地毯叫宫毯,刺绣叫宫绣,北京成为历史古都,是距离我们最近的这八百年,很多工艺品种外地也有,但在当地就不好叫“宫”,这也形成了北京工艺美术的几个特色,一是用料要求最高贵,皇上要做的东西,一定是用最好的料,比如白玉,当地有管理者选最好的往京城送;陶瓷,用的是景德镇的官窑,烧不好的就砸,烧好的运到北京来,耗费多少资金没关系。工不厌其精,料不厌其贵,这是它最大的特点。
二是北京作为皇城,会聚了全国各地最优秀的工匠。元朝成吉思汗远征西域,攻城拔寨杀了不少人,但有条规定,工匠、手工艺人不杀,都带回北京,很好地发展了手工制作技艺。清朝时建有造办处、少府监,从各地选拔优秀工匠到北京轮流值班做匠,包括外国的,慢慢地,有些人就在北京结婚生子定居下来。
三是几乎所有的工艺美术品种,北京全有,同时还有内画壶、鬃人这些土生土长的。并且,作为国都,这里的国际交往非常频繁。
北京晨报:那现在宫廷和皇室已经没了。
李苍彦:历史上确有优势,好的玉料、漆都往北京送,现在已经是自由经济时代了,各地好的玉料都自己留着,花大价钱都不一定买得到,北京变成了加工厂,我断言,再过几十年,北京玉器就没多大优势了,这代人慢慢没了,自己又没有原料,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蓝花花”开到山沟里
北京晨报:可“文革”后有段时间,从事手工艺的人还是很多的。
李苍彦:没错,上世纪70年代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回城,回来干什么?得解决就业率问题,工艺美术当时是劳动密集型,拿景泰蓝来说,上千人的厂子一下建起好几个,但质量就下降了。那时叫“村村点火、户户点蓝”,“蓝花花”开到了山沟里。没有严格把关,景泰蓝很快成了“景泰烂”。
北京晨报:是说传统手工艺不适合太多人从事?
李苍彦:像景泰蓝、雕漆、玉器这类,真得边学边干一辈子,技艺太精细了。拿雕漆来说,已经快没人学了,有人提出,一年培养六百人,连续培养十年,我说这是给自己挖坟呢。传统手工艺别提百千万计划,一提准完。
北京没有专门的手工艺学校
北京晨报:那要如何培养手工艺传承人?
李苍彦:师徒传袭是一种,现在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师带徒”每月给800元,北京市三级的大师就100元,一个大师开玩笑说,带两徒弟去趟故宫,连门票钱都不够。
北京现在连搞工艺美术培训的学校都没有,1958年建立的北京工艺美术学校培养了大量专业人才,但它是一个中专,很多家长希望孩子有个高学历,后来并入了北京工业大学。我建议,可以先让孩子读工美附中,在中学设置兴趣课程,然后升大学,给予工美院校像戏曲、戏剧学院那样的地位,有了大学文凭同时又能学艺,肯定有人愿意学。
北京晨报:外地这方面做得怎么样?
李苍彦:苏州前几年成立了中国工艺美术研究院,国字头的研究院落在人家那儿,是在全国范围内进行工艺美术核心研究、保存与传承的机构,山东也成立了中国工艺美术学院。北京过去就一个研究所,还破产了,这是政策方向问题,北京的产业和行业太多,没人顾得上工艺美术。
北京晨报:是因为不够重视?
李苍彦:对,再比如雕漆所用的大漆,为了看着光洁,供应商常常往里面加过量桐油,扬州建了一个市级的漆器质量检测站,专门组织一批搞化工的人,统一进料,化验合格再给雕漆师用,北京也曾想建一个,从外地进的料如果质量不合格,就可以直接退,但一直没建起来,没人牵头,都是厂子或工作室自己买,只能凭眼光,看不准就上当。
工艺美术属于工业
北京晨报:听有的大师说,去欧洲考察发现,工艺美术在那里算艺术,在我国归工业系统管。什么样的历史原因造成现在的局面?
李苍彦:我们很多工业体制学的是苏联模式,工艺美术也一直被当成工业来管,没有顾及到它的特殊性,大工厂管理,流水线生产。但在工业领域,工艺美术的产值和汽车、电子等大产业没法比,受到忽视是必然的。当然,“非遗”项目启动后,相关文化部门给予了很大重视。
这种体制,当时也有好处,上世纪五十年代像杨士惠这种被授予“老艺人”称号的手工艺人,工资相当于大学教授,每月拿300块钱,顶十个工人的钱,个别比大学教授还高半级。
北京晨报:计划经济对工艺美术的发展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李苍彦:很多手工艺品种的原材料越来越稀缺,如象牙、玉石、花丝镶嵌上的黄金等,这类过去的宫廷手工艺和一些自由竞争的行业不太一样,需要政策扶持,否则老艺人买不起料,更不好带徒弟。
计划经济时代,厂里产品实行“三检制”:自检、互检、专职检。先自己检查,然后工人与工人、大师与大师间互相检查,第三步班组里的质量检查员检查没问题了送到车间,由技艺更高专职检查员再检,都没问题才能出厂。同时每个季度厂与厂之间也有技艺交流,比如当时有三个玉器厂,各厂到对方成品库内随机抽样封存,三个厂的样品拿到一个指定地点再评比。
这种检查主要验的是技术质量,不是艺术质量,如景泰蓝上面有没有砂眼、断丝等。市场经济之后,就没这种制度了,玉器厂、珐琅厂就剩几十个人,只要能出厂能挣钱就行。
北京晨报:在工艺美术中,技术和艺术谁占的比例多些?
李苍彦:技艺和美不是同一范畴的东西,技艺是一种经过长期训练掌握的熟练性、精确性。而艺术美和人的天赋、气质、个性、才能有关。艺人在设计和制作中都很重视“显活”,即有意识炫耀出拿手的技巧性,这种设计思路是合理的,但只讲技艺不讲美,工艺美术与一般技术产品没区别,反过来,不讲技艺空谈美,所谓的美也便成了水中泡影。
传统工艺也是文物
北京晨报:作为古都,相比传统手工艺,保护古建筑、文物的呼声似乎更高一些,您怎么看?
李苍彦:先有手工艺,后有北京城。早在18000年前的山顶洞人,就能做装饰品,到了夏、商、周时期,北京手工艺品已有了独立的生产部门。保护古建筑等文物是保护古都文化的主要内容,但保护传统工艺文化更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古建是凝固的文物资源,传统工艺文化是北京历史的“活化石”,我认为保护传统手工艺和北京文物资源可以同步,而且是后者不可或缺的支撑点。
北京晨报:具体可以采取哪些措施呢?
李苍彦:比如老北京的街巷“有名胡同三千六,无名胡同赛牛毛”,是否可以在整治胡同的同时,对其中具有传统工艺文化意义的进行合理开发?历史上北京的街巷,诸如玉作胡同(玉器)、荷包厂(刺绣)、珠市口(翠钻珠玉)、花市儿(绒绢花)、盔头作(戏剧服饰)等,利用这些街巷搞成“传统工艺文化开发区”,使胡同本身既是旧城格局保护区,又是传统工艺的制作经营区,乃至涵括北京的衣食住行等,成为全方位的庙会式博物馆,身入其境就可看到北京历史文化的基本轮廓。
假大师遍地都是
北京晨报:听有些大师说,近年参加评奖活动越来越少,评奖缺少权威性,您怎么看?
李苍彦:现在各种评奖活动都泛滥了,很多是交了钱就能拿到奖。而1700元能买个假“大师”的证,真正由北京市科技干部局颁发的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只有100多位,是需要严格的资格考核的。有些人号称“一代宗师”,还没死呢,就管自己叫宗师。
晨报记者 王文韦 文并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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