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石拼接的程度非常严重”
即使没能看到化石,媒体的报道与专业人士的质疑却一直在持续,这也让更多的情况逐渐得以披露。
黄骥后来承认化石经过石膏修补,也承认在《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发表论文过于仓促,没有将化石部分和石膏修补部分区别开来。他还承认,论文第一作者梅·克里斯琴森没有亲眼看到过化石标本。
但是,黄骥却一度坚持这些缺陷并不影响得出这是最早猎豹化石的结论。
“假的怎么会不影响结论呢?”邓涛质疑道,“就像买了一个唐三彩,但这个唐三彩是洛阳某个小作坊里仿制的,事实上它根本就不是唐三彩,只是现代人做的一个仿制品,与真的完全是两回事。那块‘化石’也一样,看上去像猎豹的头骨化石,实际上也许根本就不是。至于它究竟是什么东西,也只能是把它的附着物全部扒掉、让它恢复了原状才知道。恢复原状后,也许它有研究价值,也许并非什么新发现。”
邓涛的办公室里摆满了各种古动物化石,他随手拿起一枚犀牛的下牙化石,指着修复的部位举例道:“这些修复的地方,石膏保持着白色,并没有做成跟化石一样的颜色,目的就是为了让人知道这是修复的,研究人员进行研究时,也一眼能看出来哪些部位是修复的,哪些部位是原始的。作为科学的研究,修补部分必须要能明确识别,不能与真实部分相混淆。而化石作假,是化石贩子为了提高标本的商业价值而让化石显得更完整,依据作假的化石来研究,肯定会犯错。”
也许是因为质疑声太多,黄骥最终同意让邓涛看化石标本。2012年5月10日,邓涛飞赴上海。为了让鉴定更科学,邓涛还邀请了和政古动物化石博物馆副馆长陈善勤一同前往。陈善勤是甘肃临夏盆地古动物化石的顶尖修复高手,有10多年修复古动物化石的经历,经他手修复过的古动物化石有近3000件。
“我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化石是拼凑出来的,有一部分骨头复原得不对,是人工做出来的,根本就不符合猎豹的形态结构。”陈善勤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每一种动物,在它的演化史上总会有一定的规律可循,它们的一些特点可区别它是此种动物而非彼种动物。
“长期研究过就会发现,不同动物的每一个部位都有各自的特点,这些特点正是区分古生物化石的重要依据。但很明显,这个化石标本拼接的程度非常严重,是对猎豹构造完全不了解的人,根据想象力做上去的。” 陈善勤说。
在邓涛看来,亲眼见到的化石实物比他在照片上看到的还要假得多,“照片上只是怀疑,亲眼看到就能确证了”。
基于这种情况,邓涛鼓励黄骥赶紧给杂志写信,把文章撤销,“以免文章放在那里,让人上当,看了文章之后还以为那就是真的最古老猎豹”。
黄骥也听从他们的意见,给《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写信撤销了论文,这也意味着,他们建立的新种猎豹成了无效种名。
邓涛对黄骥勇于承认错误和知错就改的行为表示肯定,“作为研究者,应当有这种专业精神”。
得出重要结论一定要非常严谨
对于撤稿一事,中国青年报记者多次联系黄骥要求采访,他原本答应8月31日与记者联系,但此后记者多次给他打电话、发短信都没有回复。
记者给梅·克里斯琴森发邮件询问对此事的看法,截至发稿时,也未获回复。此前,专门监视论文被撤销的著名博客“撤稿观察” (Retraction Watch)联系上他,他表示,对此事无话可说。
值得探究的是,在产生过丰硕成果的中国古生物研究领域,为何会出现如此低级的失误,这究竟是水平问题还是另有原因呢?
记者看到,《文汇报》曾报道过黄骥的成长历程,说他在踏上工作岗位之前甚至没有读过大学,只是一名从技工学校毕业的中职生。但这个80后小伙子从小就喜欢小动物,毕业后主动到自然博物馆应聘标本制作员,并且疯狂学习动物学相关知识,还通过电子邮件向国内外同行虚心求教。近年来,他已经频频在国际学术期刊上发表论文,并因此获得多项奖励,包括2010年荣获的上海市第四届“青少年科技创新市长奖”。
但在古生物学界对该事件的议论中,有一种声音认为,黄骥不仅缺乏足够的专业知识,而且缺乏必要的审慎。
邓涛说,黄骥告诉他们,这块化石是从一个化石贩子那买来的。“那个贩子告诉他化石是在哪个地层里,他就以为是了,并且在论文中写道,这件化石标本来自‘和政’地点,年龄约为220万年到250万年前。但和政是一个县,并不是一个地点,那里的黄土里并没有这类化石”。
陈善勤也认为,从私人手上征集化石有很大的风险,以这些化石为研究材料一定要特别审慎,否则容易出问题。
邓涛以“辽宁古盗鸟”为例说,“辽宁古盗鸟”化石标本产自我国辽宁西部,但化石被拼接后走私到美国,居然骗倒了世界上最著名的恐龙学家之一——加拿大的柯瑞博士。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是,2004年,我国古脊椎动物学家邱占祥院士等人已经描述了临夏盆地的一个猎豹新种——临夏西瓦猎豹,梅·克里斯琴森和黄骥所描述的新种猎豹与之相比,其牙齿形态和大小都在临夏西瓦猎豹的变异范围之内。但令人惊讶的是,两人论文中所引用的新化石的年龄数据和地质信息正是来自邱占祥院士等人的相关文献,这说明他们并没有做古地磁工作,对化石的具体产地并不了解,但显然两位作者是知道临夏西瓦猎豹的,然而,他们在论文中竟然没有提到同一地区同一时代同一沉积中的同类化石。
邓涛说,做古生物研究,要得出重要结论一定要非常严谨。“哪怕别人给我一个完整的化石,没做任何人为修补,我也得亲自去看看这个东西究竟出自于哪里,来自什么地层,出土地点的岩石是什么,这些都得一一考察清楚,对来源不明的标本不作核实是古生物研究的大忌。”
他说,在古生物研究领域,有一分材料就说一分话,假设可以大胆,但求证不能不小心翼翼,“我们这个领域的研究者绝大多数都是非常严谨的,大家的认识水平可能有差异,但工作方法却很少有问题。因为造数据的假、造实验的假可能难度小一些,我们这个学科要造化石的假,非常容易被专业人员看出来,所以造假化石很多,但被当真化石研究发表的很少,毕竟有素质和品质的研究者是绝大多数!”
他认为,这篇论文的发表确实很不严谨。“至少,像第一作者,那个丹麦人梅·克里斯琴森,他还是通讯作者,也就是文章的责任人,竟然连化石实物都没看到过就敢写论文,并且敢当第一作者,这本身就是一个笑话。”叶铁桥 实习生 卢义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