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社交礼仪》一书的作者、美国《波士顿环球杂志》的专栏作家罗宾·亚伯拉罕斯说:“我不知道与50年、100年或200年前相比,今天的人们是否更加粗鲁无礼。但毫无疑问,现代人的粗鲁具有其独特性。”
不知不觉,我们的身边突然变得火药味十足。在微博上,几乎每个人都挨过骂,每个人也都骂过人。网友们创造了无数新颖的泄愤方式,公共人物一个不太严谨的表态,瞬间就能招来数万个脏字。
戾气,甚至已成为世界性现象。今年2月号的美国《读者文摘》上,有这样的一段文字:“我认为这个世界的礼仪水准正以高山滑雪速降的姿态迅速坠落。”
为什么我们不能好好说话?是什么让我们变得粗鲁?为此,本报记者专访了学者高巍先生。
应深入检讨历史
北京晨报:缺乏礼貌,张口便骂人,这已成今天网络世界的公害,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高巍:对于礼貌的丧失,中国和国外的情况不一样,两者环境不同,没法比较。其实,我们的不礼貌不仅体现在网络上,生活中行为粗鲁的例子也比比皆是。历史上,我们是个文明古国、礼仪之邦,发展成今天这样,与1919年以来的社会思潮相关,“五四运动”后,“砸烂孔家店”长期占据着主流话语地位,这标志着,我们对传统文化采取了全面否定的态度。
北京晨报:为何要全面否定传统?
高巍:一方面,在现代化的挑战下,儒家学说已无法发挥原有的作用,其负面的东西显现了出来,另一方面,西方文化确实体现出一定优势。于是,我们后来的指导思想就是以西方文化为主流,对传统文化肆意摧残,以“破四旧”为最高峰,其结果是几代人对传统文化缺乏了解,甚至连边儿都没沾过,这种历史虚无主义的态度,将太多好的东西也给否定了。
否定过去会重蹈覆辙
北京晨报:传统面向的是旧的时代,就算保留下来,能适应当下吗?
高巍:保持传统的价值在于,我们本可以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去思考,可我们却把这个肩膀拆掉了,所以我们总是站在原地,许多古人遇到的问题,今天依然要重新思考,依然找不到解决方案,这就影响了我们进步的速度。打个比方,汉代应劭写过一本政论书籍,叫《风俗演义》,认为官员应对地方文明状况负主要责任,考察一个官员是否称职,就要看当地文明进步程度,以此敦促官员更加重视教化的工作。为什么应劭不提倡用GDP来考核官员呢?因为他已经认识到,经济是为人服务的,只重视经济,就有可能鼓励人们破坏生态环境,甚至伤害道德基础,这是舍本逐末。像这样的问题,今天我们不是同样遇到了吗?可这样的风险,为什么我们不能提早预防呢?为什么直到问题发展到一定程度,我们才做出反应呢?这说明,否定过去,我们就会重蹈覆辙。
道德训练是系统工程
北京晨报:近代以来,我们一直试图重建道德体系,但至今也不能说大功告成,为什么?
高巍:因为没有回到生活层面,这离人们确实有点远。道德需要价值观的根基,但必须在生活中有所反映。以古代为例,从开始识字,就要背《三字经》、《弟子规》、《女儿经》等,这是基础的道德训练,长大了,在家庭生活中要讲孝悌,在社会中要尊老爱幼,甚至休闲听京剧、看小说,里面也都是忠孝仁义的内容,总之,从小到大,生活在一个道德的环境中,耳濡目染,就会潜移默化地在心中形成道德底线。你看古代谏官,明知道提意见会被杀头,却毫无惧色、慷慨赴死,这就是从小教育的结果,在他们看来,既然吃了这碗饭,就只能尽责,没有其他的选择。
教化为何会失败
北京晨报:这样完善的道德训练体系,为何后来失败了呢?
高巍:这有两个原因,首先,孔子所提倡的道德,是为官本位社会服务的,建立在对身份地位高度重视的基础上,一个人,对上级和对下级的话语规范完全不同,从根本上看不平等,无法适应现代社会,总之,传统社会的礼仪并不是发自内心的尊重,仅仅是为了维持尊卑秩序,这就留下了隐患。其次,在官本位的社会中,如果能坚持道德规范,教化持续的时间就会相对长一些,否则如果只用道德约束别人,自己却无所不为,那么,教化自然会走向失败。从历史上看,一个社会的道德崩溃,往往是从官开始的。
北京晨报:换言之,官员应做好表率作用?
高巍:营造良好的社会风气,与领导自身行为紧密相关,打个简单比方,很多首长发言时在提到长者时,很少说“您”和“怹”(音摊,他的敬称),那么你要求别人尊老,人们自然不信服。
如何让教化落地
北京晨报:传统的教化方式已基本退出了现代生活,今天如何让教化落地?
高巍:我觉得仪式教育非常重要,比如公祭,可以唤醒人们的敬畏之心。我曾经在一个研讨会上提过,在前领导去世的纪念日,单位可以组织悼念、祭祀活动。下来后,有人开玩笑问:你是不是对现领导不满?我就很奇怪,提前任就是对现任不满吗?不尊重前任所付出的一切努力,现任怎么开展好工作?不承认过去、不承认历史,甚至连祖宗都可以不认,人们为什么还要尊重你呢?如果都没有尊重心,教化怎么可能落地?
北京晨报:仪式教育比较枯燥,现代人未必能接受,古人为何乐此不疲?
高巍:古代社会以农耕为主,对因果有很深的体会,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在农耕实践中屡试不爽,此外社会也不断在强调因果循环,而现代社会人们对因果的认识不那么强烈了,人们有了侥幸心理,觉得老天爷也有打盹的时候,或者贪污腐败一把,几辈子都够了,一人出事,全家幸福,觉得值得冒这个险。像这样的情况,依然要靠多宣传,但讲大道理是没用的,应该让人们从细节中看到因果的存在。
靠制度也要靠文化
北京晨报:靠因果这样模糊的概念,恐怕不如靠制度更切实吧?
高巍:我和不少朋友争论过这个话题,传统西方法律文化与传统中国法律文化不同,传统西方法律起点是保护个人合法财产,偏重保护,而传统中国法律起点是制裁,在保护方面,不是缺这儿就是缺那儿,所以产生了不同的心态,人们没有依靠法律来保护自己的意识,在古代社会,这在实践上也行不通。完善的法律文化对小国治理是比较有效的,对于俄罗斯、美国这样规模的大国,因为各地条件差异太大,上面一个好的想法,到地方肯定走样,靠自上而下的制度建设,很难把握,以监督机制为例,费很大工夫建立起来了,却很容易变成新的权力斗争的平台,所以,在推进制度改善的同时,文化改善也很重要。
读书人不应该骂街
北京晨报:传统读书人是重视礼貌的,可今天一些大学教授公开骂街,为何读书人堕落至此?
高巍:知识与文化是两个概念,文化靠教养,不是靠书本,这要从小抓起,否则就算给个博士头衔也不行。古代我们称有教养的人为士人,他们对净化社会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但民国时这个阶层便彻底消失了,社会缺乏中坚力量,只有政治贵族、财富贵族,没有文化贵族,这就很难办。
北京晨报:上世纪80年代时,大学里不少老先生风范令人景仰,为何今天很少见到了?
高巍:我知道你指的是谁,你和他有过更多接触吗?就我所知,他骂街时也是什么话都有,但面对学生时会比较收敛。那一代读书人经过“大批判”的重压,很多人丧失了是非观,丧失了人格,就像批判马寅初时,不少人都说了很过分的话,后来自己也不好意思,解嘲说“文人的事别认真”。如果说士大夫风范,陈寅恪、顾随那一代人多少还保留着一些,可后来的一代人被整怕了,这样的后遗症会传好几代。
正确理解鲁迅
北京晨报:在今天的舆论场中,鲁迅式的“战斗性语言”相当常见,有人说韩寒是鲁迅,有人说方舟子是鲁迅,怎么出了这么多鲁迅?
高巍:鲁迅先生的写作是有其具体的时代背景的,当时正是传统文化的末期,许多腐败的东西浮了上来,比如男人装女人唱戏、伪中医装神弄鬼等,这是时代的产物,在这个氛围中,作家情绪难免会有所偏颇,鲁迅属于他的那个时代,写的是文化没落时期的状况,而不是文化上升时期的状况。一般来说,文化上升时期更开放,批判性没有那么强。比如唐朝,就算用今天的标准,许多绘画、雕塑也属裸露、黄色,可当时统治者、文人、社会并无异议,唐人之所以不那么敏感,因为有文化自信,外来的东西再好,也是小儿科,最终会被我们的文化所利用,今天我们失去了这样的自信力,任何一点外来文化,不管好坏,立刻就能刮起旋风,因为传统没了,失去了判断的基础。所以我们成了世界建筑的试验场,别人不要的破东西,在我们这里都能建起来,这不是包容,而是到处捡垃圾,说明我们的文化自尊心在降低。
幸福源于一个长期目标
北京晨报:今天网民多是年轻人,他们受教育程度更高,可嘴却这么脏,这是为什么?
高巍:今天年轻人负担更重,从小到大,长辈教育他们好好学习,别的不用管,可就算拿到博士文凭,工作却不好找,好不容易找到工作,又有许多烦恼在等着他,难免有一种受欺骗的感觉,他们的心情可以理解。
北京晨报:对于今天的年轻人,您的建议如何?
高巍:尽可能用一种平和的心态,坦然面对。所谓幸福,与金钱关系不大,而在于有一个长期的目标,不仅对自己负责,而且对人类负责,在不断去实现这个目标的过程中,你就越来越接近幸福。此外,要学会阅读,它可以让你的精神有所寄托,获得支持。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前人有很多思考,只要去读,就能更多吸取古人的智慧。不论如何,复兴礼貌,最终要靠年轻人。
陈辉/文
(本文在引用《读者文摘》中的内容时,使用的是宋春艳的汉语译文,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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