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志刚生前于学校拍摄。图片来自网络
填份表格，起个名字，就拥有了一个网上的身份。当对方的账号永远不再更新，我们无法知道他背后发生了怎样的故事。
第一代“网络原住民”正在老去。2017年5月24日，虎扑体育社区的“步行街”上，竖起一座纪念碑。
纪念碑，就是一条帖子。记录了曾经的八个网友，他们都已去世，没有一人超过30岁。肝癌、淋巴癌、鼻咽癌、脑膜炎……
点开账号，就像翻阅他们的生命日记。
“天气越来越冷了，我也必须上路了。”
“没有人不惧怕死亡，有人提前知道，有人一瞬之间。我一直想养一只金毛，又不好意思和家里要钱买，我想在我走后父母也有个伴，不至于那么冷清。”
这些年轻人，过去常常来这里发帖吐槽，过着插科打诨的快乐日子。面对命运的恶意满满，他们在帖子里记录下最后的“严冬”，记录下恐惧、抗争与坦然。
网友们聚集在纪念碑下，有人感慨生命脆弱，这世上有什么比得过活着？有人激励斗志，咱是个男人，不管有没有病，都是老婆孩子的支柱。也有人跨越屏幕的界限，来到他们身边，默默送别。
尽管账号是虚拟的，但他们在生命最后的时刻，相识，相交，然后永别。
这条“街”的居民有4500万，80%都是男的。
终于撑不下去了
去世前五个月，熊志刚还活跃在社区组织的篮球单挑赛“路人王”的赛场上，曾打进八强。
“运球节奏好，变向幅度很大，投篮精准，我反正是打不过。”在伊晨的印象中，熊志刚将近1米8，球技高超，是NBA球星艾弗森的球迷，和街球圈知名的“头盔哥”郝天佶私下关系不错。
伊晨负责这项球赛的线下活动。他根本不知道，熊志刚身患绝症已有一年半。
熊志刚1995年出生于武汉的黄陂区，2013年考入湖北省第二师范学院，学习计算机。如果没有这场不可挽回的病痛，此时的他，应该正穿着学士服，在他钟爱的篮球场拍毕业照。
他喜欢唱民谣的姑娘谢春花，他骑着摩拜到江汉路刷街，他看到有人花139元买了一双品牌运动鞋，回帖说：“大兄弟，你可能买了假鞋。”
3月23日，他和父亲一起看了中国队击败韩国队的足球比赛，想起小时候家里电视没有体育台，父亲带他去街上看世界杯的情景。
“六年级前最爱足球，六年级后被篮球俘虏。”2015年8月，他加入社区，经常给别人建议怎么淘到物美价廉的球衣球鞋，也求助过手机拍照背景太乱的问题。
他的头像是自己的照片。运动衫配黑框眼镜，篮球在右手食指指尖旋转，站在楼顶天台上，开心地笑。
一切网络痕迹都和本该绽放的年龄相符。直到2017年5月5日，熊志刚发了一个帖子。
“非常抱歉隐瞒大家这么久，2015年底确诊肝癌，终于有点撑不下去了，我还想多看看这个世界。”
唐亮明临终前，在医院治疗。受访者供图
那是他221个帖子和回帖中，唯一一次提到病情。也是这个男孩留下的最后一帖。
他躺在惨白的病床上，一道10多厘米的疤，从胸口靠下的位置，向右下方斜切，穿过大半个身体。此时，肿瘤已经扩张到13厘米。
“之前做手术留下的。切除过一次，后来又长出好多新的，肝脏上面全都是……”他的父亲说。
伊晨再次见到熊志刚，是他看了帖子，专门去探望。那时，熊志刚已经停止治疗，在家里休养。消瘦、没有血色、声音虚弱，想说话也没说几句，躺着坐着怎么都不舒服。和赛场上的样子，已判若两人。
“整宿整宿疼痛睡不着，已经成了必修课。我还不想放弃，我还梦想着回到以前阳光的我。”
熊志刚发帖后的第18天，5月23日，他永远离开了人世。
一个将死之人的回忆
5月23日，仿佛是个被诅咒过的日期。
恢颤(网名)看到熊志刚去世的消息，想起了另一个人。一年前的同一天，凌晨3点10分，27岁的唐亮明，死于淋巴癌。
他的头像，停留在球星詹姆斯年轻时的一次扣篮，右手持球向后张开，腾空跃起，像一把飞翔的战斧。登录时间定格在2016年4月22日，距离他第一次登录，已过去9年零5个月。
唐亮明出生在湖南省邵东县的一个小山村，家里三代屠户。爷爷去世前，他每晚都听到爷爷被病痛折磨的呻吟声，但夜里三点，爷爷准时起床到外面杀猪，然后瘸着走几十里去卖肉。
“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坚强的人。也许死亡对他是种解脱吧。”唐亮明在帖子里写道。
小学五年级转到乡里读书。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篮球场。
“回力鞋八块，但不知道真假，平时都穿布鞋打球，但是鞋子一下就坏了。求奶奶给我买了双回力，高兴了好几天，但热天打球还是光脚为主。反正脚受伤几天就好了，回力坏了就真没了。”
熊志刚癌症期间，和街球名人“头盔哥”郝天佶比赛后合影。 图片来自网络
穷不是生活唯一的艰难。高二辍学、母亲遭受家暴、儿子患有轻微自闭症、煤气爆炸导致左手严重烧伤等经历，一直折磨着这个年轻人。第二个孩子出生后，他原本以为生活即将好转，却不知道，真正的厄运正一步步来临。
一年前，右侧腹股沟严重腐烂，唐亮明从170斤瘦到110斤，并割了两斤腐肉做活检，诊断结果为，非霍奇金淋巴癌。
“我是独生子女，我爸当时就瘫了，求医生把我右腿割了，这样就没癌症了。可淋巴是移动的啊……”他曾在帖子里说，“我只希望等两个小孩成人再走，坚持到走在我父母后面。”
他没等到。
唐亮明去世后一个月，偶像詹姆斯率领球队在NBA夺冠。
“唐大哥再也不会来到‘步行街’和我们聊天了。”恢颤说。
“隔着屏幕我知道你是谁？”
2016年3月9日，唐亮明躺在湖南长沙某医院的病床上，发帖说：“我就想趁我左眼还看得见，好好回忆下这一辈子。”
不到半小时，帖子就上了热门，获得好几百条回复。
看到帖子的时候，19岁的恢颤正在家自习。和唐亮明一样，他的账号头像也是詹姆斯。虽然不认识唐亮明，但看到字里行间流露着质朴，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与此同时，22岁的版主杨晓茹(网名)正在处理版务。他盯着电脑，犹豫斟酌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办。
“确实生活很困难，但帖子里留了一个支付宝账号……隔着屏幕我知道你是谁啊？”杨晓茹拿不定主意，就去问资深版主，其中一个是雷霆(网名)。
雷霆的职务比杨晓茹多两个字——超级版主，位列众版主之首。
“违反了第14条版规。”雷霆脱口而出。
版规规定：“禁止在求助帖内发布受捐助的方式接受网友捐助，也不建议网友对论坛未经证实的人和事进行捐助，以免被不法之徒利用爱心，助长歪风邪气。即日起，将对所有募捐帖子做删除处理，还望理解。”最后一句用红色标注。
恢颤觉得版主的处理过于“冷血”，当晚就发帖质问——
“从他的ID以及发帖记录，可以看出他有十年网龄，比很多人资历都老。我觉得应该是真的。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月，他想到的居然是‘步行街’，讲他与篮球的渊源，讲他有笑有泪的往事。”
马上有网友站在恢颤一边：“楼主最后的时刻，还要体会一把社会的冷漠。”
雷霆解释说，曾有人伪造网友身份，说自己得了癌症，提供假的医院证明，在社区里取得了很多捐助，影响非常坏。第14条版规就是针对这些现象，几个月前专门制定。
雷霆记得，唐亮明给他发过站内短消息，希望求助。他拒绝了。
在他眼里，“步行街”是一个小社会，版规是一套法律制度。真实生活中发生的事，在这里都会发生，他在维护社会秩序。
“我这个人比较轴，比较死板一点，严格执行版规。”
那一晚，面对生与死，怀疑、猜忌、焦虑、失落，一直折磨着这些年轻人。
“版规是死的，人是活的”
杨晓茹在长沙念大学，与唐亮明同城，2016年3月10日，他去医院看望了唐亮明。
鼻子插着管，他已经不能吃饭。癌细胞扩散到头部，造成视力模糊。
正在医学院读大三的冯世凯也来了。他看到帖子，发现唐亮明就在学校的附属医院，只隔了一堵墙。“很多网友艾特我，说你离这么近，就去看看吧。按理说我也不认识，可能因为都喜欢篮球吧，逛同一个论坛，感觉是一个小伙伴的样子。”
他进门的时候，手里拎了一瓶大雪碧。
“你把‘步行街’神器都带来了。”唐亮明说。
这是虎扑网友都懂的梗。曾经有人发帖说亲戚住院了，拎了两瓶可乐雪碧去探望。网友觉得楼主不懂事，群起嘲笑。此后，只要有人问送礼的问题，大家就会说：“你上门见岳父岳母，带上可乐雪碧，大瓶的哦，保证老婆娶到家！”
那天，长沙下着雨，病房光线很暗。冯世凯、杨晓茹和唐亮明随便聊着，喜欢哪个队，喜欢哪个球星，谁又交易到哪个队去了。
提到老婆孩子，唐亮明忽然把脸埋进双手，哭起来。他不想这么早离开，“接下来他们该怎么办？”
谁也没有说话，不知道说什么。这是三个年轻的JR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
JR，是“步行街”网友的自称，源自“贱人”的拼音首字母。
探病回来后，冯世凯把核实过的病情发到“步行街”。为证明真实性，还特意把自己的学生证也贴出来。
他和恢颤组建了QQ群，“大家加进来也没说什么，有的捐完钱就退群了。”
唐亮明回帖道谢，他在帖子里艾特雷霆：“我只想把自己的一生说完，不留遗憾。”终于，雷霆把帖子解了锁。“版规是死的，人是活的。”雷霆说。
“若有来世，JRs还想和你单挑！”
一年后，熊志刚最后的帖子再次引起关注。
今年5月7日，“路人王”发布了他的比赛视频。肝癌手术后的第329天，他出现在球场上，像一个舞者，手起球落，唰，空心入网。
“熊志刚，我要和你单挑！没有赴约永远不能离开。”网友涌上来发帖。
视频里，留下了他父亲的汇款方式。这一次，雷霆没有再坚持。“从最开始的泛滥不规范，到绝对禁止，再到掺进去更多人情味，社区也在成长。”
熊志刚离开的时候，一切都像是准备好了。
他身穿红色篮球纪念衫，上面印着艾弗森的名言——who can stop me is me！当天早晨，在病情极度恶化的情况下，他决定把一对眼角膜捐献给需要的人。
父亲至今仍处在悲痛中，喃喃重复一句话：“他受了很多帮助，总说，要回馈社会，回馈社会。”
熊志刚的头像旁边多了一个路人王的徽章，这是所有参赛者的荣耀。总冠军的奖杯上，将印上他赛场上的一个动作，以纪念他对篮球的热爱，对生活的抗争。
网友发帖支持熊志刚。图片来自网络
“熊志刚，若有来世，JRs还想和你单挑！”这是大家送给小熊最后的祝福。
“街”上多了一座纪念碑
熊志刚离开的第二天，网友歌颂托蒂发了一帖——《纪念那些离世的JR》。
“我想把他们的名字都放在这个帖子里。世界那么大，都是一辆车上的伙伴，有的朋友先走了，有的朋友还没有到站。我开这个帖子是不想忘记他们，尊重那些离世的生命。”
对于生死的话题，沈瑞恩感到压抑。这个1990年出生的年轻总监，在街上“混”了将近10年，现负责社区的整体运营管理。
“大家就是都脱光了衣服，哎呀，都是伤口，就互相舔舐。生活受挫了，感情受挫了，一看，下面的人比我还惨。”
他觉得互联网难得有一个地方，把这么多男的聚在一起。他们脸上打着马赛克，在这条街上穿行，寻找人性的出口。
“纪念碑下，熊志刚留下比赛身影，唐亮明留下人生回忆，对活着的人，也都是激励。大家看到别人的故事，体会他人的不易，更珍惜现在拥有的。很多人在讨论，怎么预防癌症和疾病。”沈瑞恩说。
恢颤也留言了。唐亮明的事，仿佛就在昨天。“明明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却让我沉重。想起当时明哥说自己想看老詹拿总冠军，就很难过。要是他能多坚持两个月，说不定就可以心满意足地离开。很多人，可能和我一样，在现实里默默无闻。但我们的帖子，我们的回复，即使过了十年，还是存在着，还能被人感知。”
他喜欢海明威在《丧钟为谁而鸣》中的一句话：“我们谁都不是一座孤岛。”
唐亮明临终前告诉妻子刘娟：“有一天我走了，要让小孩子记得，那些帮助过我们的人。”所有捐款都被刘娟记录在一个本子上。姓名，省份城市，钱数。有些不知道真名，刘娟就写上网名。
“JR可以有很多种意思，是贱人，也是家人。‘步行街’，又黄又暖。”采访时，每个JR都说了这句，无一例外。
(文中恢颤、杨晓茹、雷霆均为网名)
本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陶若谷 北京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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