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 浩
曾读了许多关于苏东坡的书,也观看了一些苏东坡的影视剧,但心中那种高山仰止、心向往之的崇拜,却始终被一种心中有而笔下无的愁绪困扰着,就像一直想用相机精心为苏东坡这个人物捕捉拍摄一张永恒唯美的画面,但一直在选景、调焦、构图,甚至一遍一遍地进行透析扫描,却始终没有按下快门,直到前不久观瞻了位于河南省平顶山市郏县的“三苏园”,用一颗静谧、无瑕、空灵的心,去观览关于苏东坡的人生传奇、去触摸他的历史陈迹、去品悟他的思想、去对话他的灵魂,终于帮助我找到并确认完成了对苏东坡这个人物形象的最终定格,并促使我写下了以下这些文字。
超越,风物宜长放眼量
独领风骚成绝响,世间再无苏东坡。论文章,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才华横溢;论书法,他是“宋四家”之首,独树一帜;论诗词,他是豪放派的先祖,文思才涌;论饮食,他是名符其实的“美食家”,不仅留下了举世闻名的“东坡肉”、“二红、三白饭”,还写下了许多关于饮食的诗词;论农学,他是一位“发明家”,创新研制了提高生产效率的秧马;论养生,他是不折不扣的践行者,写就了《辟谷之法》,较早提出了华堂玉食不在胸的素食主义理念;苏东坡,这个一千年前行走在中国大地上的伟大灵魂,在中国历史长河里,写就了一处处文化艺术奇景,铸造了一座座历史成就高峰,完成了一次次不朽人生超越。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最令世人印象深刻,或者说值得称道之处,是苏东坡为官做人的真实与自然,超越与洒脱,始终是一位有血有肉、有魂有魄、有真性情、有浓郁生活气息的人。虽然后人把其列入了廉吏传,但苏东坡的历史成就和个人身份定位,远远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清官廉吏,也远远概括代表不了他的全貌。苏东坡的本意并非做一个道德模范,他一片赤子之心,率性为人做官,始终未能学会迎合世俗人情,他心直口快,最不擅长含糊其辞,首鼠两端,展现出的是表里如一的活跃和快乐;其正直和清廉一如他的超越与天真,尽皆出自内心,而非是为了青史留名的刻意做作;因此,纵观苏东坡的一生,因为政见不同,他或许有许多政敌,但却没有一位私敌,他或许有公罪,却没有一条私罪,他的政敌每次想在他个人私德、经济方面问题抓他的把柄,但每次都是徒劳无功。
做文唯美,做事唯民,做人唯真,是苏东坡一生的真实写照。在杭州任上的一个除夕之夜,面对因生活所迫而违法坐牢不能回家和家人团聚的犯人,他不是自顾自怜,更没有和家人一起举杯言欢,而是反躬自省、扪心自问,作诗自责:“执笔对之泣,哀此系中囚。小人营糇粮,堕网不知羞。我亦恋薄禄,因循失归休。不须论贤愚,均是为食谋。对于宰相韩琦谏阻英宗破格提拔自己,他不仅没有怨恨,反倒心生感激,认为韩琦直言相谏的一番话,考虑周全,是对其负责,出于“爱人以德”。
苏东坡从不爱惜自己的“羽毛”和身上的光环,一切以国家社稷和百姓的利益为重,看到神宗皇帝低价购买浙灯、侵害民利,他犯颜直上,为灯商生计争得一条活路;看到基层官员巧立名目盘剥百姓,他上书疾呼,减免官税;他敢于挑战权威,勇于否定自己,当他洞悉到新法的本质其实是与民争利时,因而强烈抵制,但一旦看到新法也有可取之处时,又不惜逆流而上,为之呼吁陈情。
一个人没有灵魂,就没有生机和活力,形同行尸走肉,就没有灵气和生命。每到一个地方任职,都会洒下心血和汗水,都会留下他的足迹和传奇。关于苏东坡的一个个故事,一桩桩奇闻,也只有他能想得出来,做的出来,他的一生,不可复制,他的传奇,无与伦比。苏东坡在为民解难纾困上有一肚子的点子计谋。为判决一位扇商因天灾被别人讨债列为被告的官司,他灵机一动在商人的扇子上作画题书,变卖钱财,从而用充满温情的方式,让原告满意而归,让穷困无助的被告利益不蒙受任何损失;为彻底解决杭州城中百姓饮水问题,他听从子珪禅师的建议,挖渠凿井,用瓦筒引水,实现了“西湖甘水,殆遍一城”,但在工程竣工后,不言已功,只请求朝廷对子珪禅师进行嘉奖,成为一段动人佳话。
穿越一千多年的岁月,作为今天的我们,如果能够真正走进他的内心世界,感悟他的高洁品格,领略他的精神气度,不仅是对自我灵魂的一次净化、洗礼,也是对生命的一次叩问、反思与救赎。
超迈,物华落尽见真淳
人生的超迈,不是刻意修篱筑笆,置身世外、不问世事,遁入世外桃源,而在于迈开双脚,珍惜年华,快意人生,挥洒汗水,在人间正道上疾奔,居庙堂之高则胸怀天下,处江湖之远则心系黎民,顺境中显担当、有作为,逆境中现真趣、见真淳。
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对许多人来说,苏东坡给人印象深刻的不仅是他具有出类拔萃的才华和智慧,更让人神往、值得称道的是他一切利为天下计、一切福为百姓谋的无私情怀,时刻无拘无束的天性和幽默感,永远活力四射仿佛永无止境的创造力。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也正是具备这种超迈的认识,这种超迈的情感,苏东坡的一生活色生香,苏东坡的一生活出了自我。苏东坡认为,天下许多人的通病在于,一旦经历富贵便不安于贫贱,曾经做过大事的人,就不再屑于做小事。初任凤翔,面对运送木筏之害,他实地考察,对上禀报,对衙规进行修订,顿使衙前之害减半;开元古寺的老僧为避免炼金术失传,决定将秘方传授给对钱财没有贪欲之心的苏东坡,他虽然勉为其难接受了,但却终生没有使用过,他更关心的是怎样尽快疏浚东湖,为民解难,立亭修桥,为民乞雨。作为一个“罪臣”,他被贬谪惠州,虽然被限制自由居住,但他没有自怨自艾,仍然忧国忧民,但求成事,不求留名,在引水工程建设上献计献策,甚至细致入微到在每节引水竹竿上凿一个绿豆大的小孔,用竹针塞住,连方便后期维修的问题都考虑到了。
纵观苏东坡一生,时刻都怀揣真情,体味真趣,求做真人,时刻都得之坦然,失之淡然,处之泰然。他一生中大起大落,显达时位极人臣,落魄时躬耕垄亩;得意时不曾骄矜忘形,失意时也不萎靡自怜;而怀抱这样的信念,在他一生中,他活得那样的洒脱快乐,那样的精彩纷呈。
“杭州之有西湖,如人有之眉目”。这是苏东坡对疏浚西湖重要性的认识。苏东坡从来不是坐而论道的空想家,他有理想但不理想化,他对事物既有天真烂漫的无限遐想,又有细致入微、科学合理的规划设计,在疏浚西湖工程上,他不仅将政治因素、时间要求、工程成本、建设进度等都一一考虑到了,还用实干家的务实和艺术家的唯美,用自己的诗情画意、雅致情怀,妆点了西湖之景,擦亮了西湖之镜,成就了西湖之美。
人生的趣味就在其中,生命的品味都在其中,悠久的回味尽在其中。苏东坡最看不得老百姓喊屈鸣冤、受苦受难,他为民请命,只要是利国利民的事,只要是老百姓企盼的事,他都无论大小,不分巨细,每件都要办得圆满妥当,有始有终,有花有果,而且还要有滋有味、有声有色,甚至化腐朽为神奇,办出意境韵味、办出思想品味,办得风采万千,风光无限,风情万种,给人以美的亨受与向往。
《道德经》说:“居善地,心善渊。”匍匐在地上、据守在深渊的人,往往都是善人。什么是善?《道德经》前面有“上善若水”,水的柔弱即为善。“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苏东坡把对善的理解上升到水利万物而不争,滋养大地而不言这个高度;在各个任上,他都广施善政,挖井修渠,疏浚湖泊;处处悲天悯人,积德行善,从自己主动捐款组织收葬无主骸骨,到力主革除溺婴的恶习,事事都深得人心,深得民心,而对于百姓从心底喊出的“苏贤良”称号却坚辞不受。
紧紧地和百姓站在一起,深深地扎根在广阔大地上,吸纳自然万物的精华和泥土的芳香,吸吮人民的智慧和力量,可以说是苏东坡一生的至乐,他对百姓和泥土的眷恋与至爱,已融入了他的血液,他的生命,他的信仰,他的乐之所在,趣之所在。在他的诗词文章中,不止一次出现“米似珠”、“民为本”之类的比喻,他俨然一个真正的农人,深情地耕耘土地、赞美百姓,始终对老百姓满怀自然而朴素的感情,在不遗余力、为民造福中获得乐趣,并成为他人生中最珍贵的精神陪伴,成就了他生命中最美丽的诗意与远方。
超然,不为物役但寓物
管子言:“君子使物,不为物使。”荀子讲:“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庄子·外篇·山木第二十》里也有一句话,“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 苏东坡曾以超然之心,点评其弟苏辙所写的《超然台赋》;同样,苏东坡也用一颗超然之心,做到了一生超然物外。
不耽享受、不迷心志,不生后悔。在苏东坡眼里,心为物役,是一件可悲的事。发生在苏东坡身上的两个故事,令人难忘,可以带给今天的我们许多思考。一个是:一位有钱有闲、耽于享乐的远方亲戚蒲宗茂自己发明了一套关于个人清洁的保养方法,好心相赠苏东坡时,他却不肯消受,并致信婉言相劝:“闻所得甚高,固以为慰。然复有二,尚欲奉劝,一曰俭,二曰慈。”另一个是苏东坡听说朝廷重臣韩维,迟暮之年只顾享乐时,就对前来拜访他的两个女婿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一位天性淡泊的老者,某日专门设宴告诉亲友当日就将辞世,在其奄奄一息子孙请求明示遗言时,老者只说了一句,你们一定要五更即起,并对迷惑不解的子孙最后解释道:“只有五更时起床,才能有时间做自己的事情;日出之后,诸事缠杂,想做自己的事情也不可能了;而所谓自己的事情,就是死后能带走的;比如今日,自己行将离世,积累下的万贯家财又哪里能够带走分文。”
可以说,在物质方面,苏东坡是名副其实的“负翁”,但在精神上,却是悠然自得的“富翁”,其家中资财每散尽一次,清零归零一次,其价值追求也就抬高一步,人生境界也就提升一层。宋代官吏的薪俸较为丰厚,苏东坡不是没有积蓄,也不是没有经济头脑,缺乏理财能力。苏东坡慷慨好施,急人所难,仗义疏财;有一次,苏东坡倾其所有,准备置业购买一处宅院,并万分憧憬地计划施展自己的栽培嫁接技术,做一个幸福的园林主,但最终却钱财两空,原因无他,看到原房主的万般不舍与哭泣,他一下子动了恻隐之心,把房契还给了原房主,当然所付的钱款也都打了水漂。
在对待酒色财气上,苏东坡始终认为:“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物微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物微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终其一生,苏东坡都对金钱富贵泰然处之,并告诉我们,人对于身外之物的物质享乐,只可以寓意而不必在意,如果一个人一味追求权势或物质上的享乐,势必没有止境,往往为此患得患失、斤斤计较,从而生出无穷烦恼。
苏东坡对此的认识不仅超越了不为物使、不为物役、不为形羁、不为景转这个层面,更将人与物、人与自然、物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放在了世间一些存在和自然万物、各有其主、各行其道、各尽其利,各自超然,各自逍遥的背景下去考量,一句“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不仅跳出了个人名利得失的小圈子,更是将自己的人生境界提升到了与世间万物同根同生,与明月清风同在同乐,一切回归自然,一切超然物外的高度。
什么叫贫困?什么叫富贵?什么叫美好?什么叫粗陋?苏东坡的回答是:人生一世,就像胳膊肘一屈一伸那么短暂,有的人吃糠咽菜照样长得白白胖胖,有的人整天山珍海味却还是瘦骨嶙峋。一个人如果过于计较口腹之欲,就绝对不会拥有生命的快乐。
苏东超被称作是吃野菜的太守,甚至把吃野菜发展成为了一种习惯、一门学问。在密州任职时,他经常带同僚在城外转悠,找枸杞和甘菊来吃,并时常露出一口大绿牙,并怡然自得地写下了《后杞菊赋并叙》,在空着肚子吃甘菊时写出了《小圃五咏·甘菊》的诗。他认为一个人应该富足快乐,但绝不可挥霍浪费,暴殄天珍;他能享受人间至上的美味,也能咽下命运强加给他的艰辛和苦涩;最重要的是,顺境也好,逆境也罢,自始至终,他都是快乐的,他庄重认真地对待生活和生命,又一路播洒着欢乐与笑声。
故事中的哲理一点就透,哲理中的温情犹如暖阳。四川眉山老家一位叫刘厚盛的亲戚,千里迢迢请求苏东坡为其在朝中谋一份差事,苏东坡也不点破,就为其讲了一个人企求挖古墓发财,但都一无所获、反受死者训斥教导的故事,不仅听得刘厚盛大笑不已,请托之事没说出口就赶回老家了。
拒绝总是有方法,而放纵也总会有借口。当然,我们也并不奢望今人都如苏东坡那样,把拒绝人情事故这样的事,也能上升到唯美化、艺术化的高度来处理,但这个故事给我们的启示是,只要守住本心、本真,就没有拒绝不了的诱惑,就没有推辞不掉的人情,所谓的借口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遮羞布”罢了。
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在赴任陕西的路上,他吟诵出了“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的乐然与欣然;在贬官地黄州,他吟诵出了“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坦然与浩然;在一派湿热蛮荒、孤悬海外的海南,他吟诵出了“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的释然与超然;这既是他经典诗词名句的代表,也是他思想人格,情怀境界的象征与浓缩。
大江东去成浩歌,做人做官细思量。伟大从不喧嚣,真实的生命因淡泊而持久,因寂寥而高贵,因超然而升华,我们只要坚守本真、超然物外,不困于心、不囚于形、不流于俗、不役于欲,始终学会与平淡相处,与光明同行,与信念抱守,与浑厚的大地、永恒的艺术、美丽的自然、真实的初心、伟大的人民相拥,就一定能“心中有天地,不为外物欺”,实现生命的腾飞。(作者鲁浩系河南省纪委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