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西安,闷热中夹杂着些许微风。已下班了,我却还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等待李敬泽的来电。通过邮件联系好几次,每次他都非常客气,但从来都没办法守时守约接受采访。原因很简单,他太忙了。
已是傍晚七点半了,我忍不住发短信给他:李老师,看来今天您还是很忙,我只得明天一早再打扰您了,只是杂志出刊在即,不能再拖,实在抱歉。数分钟后他回短信:高杨实在对不起,突然出差,现在还在开会,明天,明天一定完成任务。
……
挂上电话,已是凌晨一点,实在令我出乎意料,他竟是这样的健谈和风趣,并不因为我是一个文学的小辈而有任何轻慢。相反,他是耐心的,似乎每个跟文学有关的人都是他的朋友。谈到维护文学的公正性,他声音越来越高,显得焦躁,这焦躁,令我感慨。
笨办法也许最能保存文明
高杨:现在纸媒特别不景气,比如杂志、报纸,都很艰难。你觉得纸质杂志会不会被手机报、网络刊物等电子杂志取代?
李敬泽:从大的趋势来讲,我相信以后的主流会是电子阅读。但不是说,以后纸媒就不存在了。人性没有那么简单。我们有麦当劳等很多更时髦的食品,但我们还是要吃羊肉泡馍。(笑)
问题不仅在于口感和营养,这里头还包含着一大套的文化记忆和生活习惯。现在不是还有很多人在写毛笔字?你不能说这个就是无用的,情况不是那么直接和简单。
高杨:看来你对纸媒的未来并不悲观。
李敬泽:至少我不认为办杂志的人会没有饭吃,也许还有新的机会。在国外,杂志无数。我国香港那么一个城市,杂志上千种。就是因为杂志可以面对细分的小市场,比如钓鱼杂志,也会分为海钓杂志、河钓杂志等。反而像美国《读者文摘》、《新闻周刊》这样的大众刊物面临很大的危机。
但如此细分之后,在传统的纸媒市场上,你很难抵达你的读者。比如你们陕西的《延河》办得很有特点,也许能让全国两万个读者喜欢。但作为纸媒,你要抵达你的两万个读者,这个难度和成本就很大。你忙活了半天花了很多钱,可能只找到了两万人中的十分之一。比起来,电子杂志可能就较为容易。
高杨:二○○五年以来,就有很多人说“中国纸媒开始进入冬天啦”。二○一二年刚一开年,就又有人说“纸媒进入严冬啦”。近几年,体制内的文化事业单位又经历了体制改革。文学杂志、报纸副刊需要自谋出路,自己造血。而文学刊物的造血功能又很差。作为文学杂志的从业者,大家之前还觉得虽然清贫,但至少很安稳。2009年以后,文学杂志纷纷走出体制,压力突然变大。你觉得未来的文学刊物会是什么样子?
李敬泽: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总的来说,期刊改革是一定要改的,具体到每个地方在改革过程中也有不同的考量。有的地方就把本地重点的文学期刊,划到了公益性事业单位当中,有的地方就改企。
文学杂志的主编,就跟穷庙的方丈似的,为了生存四处化缘(大笑)。这里面的原因很复杂,平心而论,现有的杂志都承受着很多过去积累下来的问题,否则也不至于这么困难。
现在正处在转型过程中,具体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就像《人民文学》杂志。我告诉我的同事们,你们不要怕,好好做你们的事情,钱不是你们考虑的问题,你们要考虑的就是如何把杂志做成全中国的NO.1。我还不信了,我办成最好的杂志,还拿不到钱(大笑)。所以说,这么多文学期刊,就有一个办出自己特点的问题,你的细分市场在哪儿?相比其他文学期刊,核心竞争力在哪儿?总是要给读者一个理由,不买别的,非要掏钱买你的杂志。在这方面,文学期刊下的功夫不够,资源和基础或许有异,但办刊的思路都是差不多的。
话说回来了,文学杂志确实需要政府和民间的支持。也不是我干什么吆喝什么,而是从文化发展的格局来看,从文学在文化中的作用和特点来看,需要一定的支持。它和电影不一样,电影是大众市场,一定会充分地聚集资本,而文学,固然有大众市场的层面,但它也有细分市场的层面,没什么商业价值,但具有重要的文化价值。在西方,绝大部分文学杂志也都是社会支持的,比如基金会、大学。就中国的具体情况而论,各地的文学期刊应该是一个公共文化平台,是一个地方基本的文化设施。以前在接受《华商报》采访时,我也谈过这个问题。比如陕西,按人口和幅员,放在欧洲,就算是个大国了。西安居然容不下一份文学杂志?假设陕西没有《延河》,又会如何呢?也许就没有陈忠实,没有贾平凹,没有路遥。对于陕西,有些东西就会真的失去了。
文学杂志是 作家成长的重要平台
高杨:其实你说的就是文学杂志和作家的关系。
李敬泽:文学杂志和作家是有密切的关系的。尽管现在你可以凭借网络发表作品,网络上也冒出了不少人。但无论是中国还是外国,无论是现代还是当代,杂志都是作家成长的基本平台,这个功能至今也没有消失。
现在很多城市热衷于盖大剧院什么的,这当然很好。但是你可以想想《延河》在过去五六十年时间里,对于陕西文化的发展起到了多么重要的作用。一本文学杂志,它对一个地方文化生活的长远影响不一定比大剧院低,成本却比大剧院低得多。
所以推动文化发展,还要遵从文化的特性。文化不是砸钱就能砸出来的。我们现在是路径依赖,一说搞文化,就想着花大钱、盖大楼,但小钱不肯花,润物细无声的事不肯做,你一个文学杂志,再怎么折腾,也搞不出多大响动来。可文化创造说到底,它就是小成本的,是寂寞无声的,应该对文化给予更多的关注。
高杨:文学的评奖对作家意味着什么?茅奖的实名制投票还会坚持吗?
李敬泽:实名投票会坚持,因为大家公认是成功的。说到底,评奖是为什么呢?就是要给文学一个公道,给作家一个公道。去年媒体谈论那么久,但很少有人认为那些作家不该获奖,那些作品不该获奖,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的目的达到了。
高杨:这种评奖方式压力是挺大的。
李敬泽:这个肯定有压力。评出来的是实至名归,评不上的,也有很好的。但我觉得做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评奖的公正性,对建立一个健康的文学生态是至关重要的。
文人与吃饭
高杨:你曾说,“任何一个人的精神活动,离不开吃饭这个事实。”文人一谈钱,一谈私欲,就要受到攻击。也有些人,假借文学之名经营自己的名利,对这两种情况你怎么看?
李敬泽:文学教给我们的一个基本品质,就是反对形而上学,不要仅仅从概念上理解世界。我们要通过文学保持对人和世界的丰富性、复杂性的感受力。
有些人自己很拧巴、很复杂,但看别人就非黑即白。文人怎么就不能跟别人谈版税、谈印数啊?轮到他出书,他难道不谈吗?人的生活是多向度的,在写作的时候是个作家;谈恋爱的时候,是个男人;对付孩子的时候,是个父亲;上班的时候,是领导或者是个下级。由于这些复杂向度,我们自身的矛盾是一定存在的,并且是很正常的。你不能要求说,他在文章中金刚怒目,见了他爸他妈,也一样金刚怒目,那他不是一个神经病吗?
每个人自觉不自觉的都是这样的。指责别人的时候,我们忘了自己其实跟被指责者一样。我们要求别人高度自治,我们自己经常不自治。一方面努力自治,一方面矛盾纠结,这就是人类的基本境遇。人类的伟大精神导师们,孔子、耶稣、释迦牟尼,他们的伟大之处,不是告诉人类什么是好的,什么是高尚的,而在于他们都承认人类本来就有弱点,然后,他们指出,如何带着这些弱点、以这具肉身,去追求高尚。所以,对人责之太严,那也不是什么优秀品质,那叫刻薄,实际上是拿着人类的弱点去否定人有追求高尚生活的可能,那结论就是,你反正也是有狐狸尾巴的,我也有,算了,我们都别装了。(笑)
高杨:中国文人都很穷,你也挺同情他们的。
李敬泽:什么叫我很同情,我也不是富人(大笑)。
高杨:当然文人的收入也不能跟房地产商比,但文人所从事的工作,是不是对这个社会的意义和价值更大?
李敬泽:你这就是佛家说的差别心、比较心。让人心里不平衡不舒服的常常不在自己有多少,而在于邻居有多少、在于比较,比如你非要拿文人跟房地产商比。杜甫很想做房地产,不过他要建的是保障房:“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也很有意义和价值。
生活的确不是完全靠钱来衡量的,对文人来说是这样,对别的人也是这样。除了钱带来的一切之外,我们还需要尊严感、归属感、安全感、公平感、“有意思感”等,这些感受多少和钱有关,但也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这属于生活意义,和钱一起决定着我们幸福还是不幸福。客观地说,这个社会大部分人的钱都比以前多了,但很多人严重地缺乏幸福感,有钱的人也焦虑拧巴。如果你抱着一个信念:我不骗人家,别人也在骗我,那我干脆也去骗人。如果我们把相互的关系搞成这样,就算赚多少钱,也依然是不幸福。
所以,收入低不是什么好事,穷也不是什么好事,但是,我们会在构成幸福的诸种意义中做出权衡和选择。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就是做了一个选择。这绝不是说陶渊明恨五斗米,对于陶渊明来说,五担米才好呢!但,如果让他用尊严来交换,那他肯定还是选择“不折腰”。
高 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