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志君
漏洞百出的虚假故事被迫用玄妙来取代实质,用奇诡来取代真实。虚弱的故事为了博取观众的欢心已经堕落为成百上千万美元堆砌起来的大哄大嗡的演示。我们需要真诚的讽刺和悲剧、正剧、喜剧,用明丽素洁的光来照亮人性和社会。
从宏观上考察,我认为当下的影视剧作品大体上可以分为三类:一是“像子弹一样击中观众”,让观众惊悚和震撼的;二是具有浓烈的喜剧和闹剧元素,“像杂耍一样逗笑观众”,让观众快乐和开心的;三是“像醇酒一样熏醉观众”,让观众可以从中获得较高审美享受和人文情怀的。第三种,就是艺术电影,其中包括“作家电影”。
“人”是电影的真正生命
数字技术的出现和广泛应用,使电影的工艺水平和制作效率空前提高,艺术表现手法极大地丰富,可以实现的想象力空间几乎是没有边界地拓展了。《文心雕龙》中所说的“心游万仞,物极八方”,在过去传统电影的创作中是一个是难以企及的“神话”,而在数字时代却可以不折不扣地成为“现实”。“只有想不出来的,没有做不到的”——这句冷眼看上去颇像“吹牛皮”的话,在电脑王国中却易如反掌,成为“小菜一碟儿”。从上世纪70年代的《星球大战》开始,到《谁陷害了兔子罗杰》《终结者》《侏罗纪公园》《阿甘正传》《黑客帝国》《独立日》《泰坦尼克号》,再到《101斑点狗》《阿凡达》等等,好莱坞那些“视觉魔幻”的制造者们使尽了浑身解数,令美国大片在世界影坛和中国影坛上都“横扫千军如卷席”,取得了举世瞩目的票房佳绩,也使得我们国内的仿效者趋之若鹜。
然而,这就意味着中国影坛和世界影坛从此便是各种各样大片一统天下了吗?我不这样认为。对于电影来说,一切技术手段都只是它的外壳、它的皮肉、它的形式。作为视听艺术,电影的外在形式当然是非常重要的,它同样也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但它归根到底又是附丽于内容并为内容服务的。我的看法是,不管电影科技如何发展,也不管未来电影的制作水平高到什么程度,电影在它百年历史中所奠定的人在电影中的地位、人性述说与人文述说在电影中的地位和人类的真实生活在电影中的地位,仍然难以动摇。这是电影真正的生命,也是电影真正的灵魂!
每一片土地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一个讲述者都有自己的讲述方式。目前,美国好莱坞的类型影片和我们中国电影人对好莱坞类型影片的仿效与参照,主要是以大片的面貌出现的,但未来也并非没有变化的可能,因为观众的审美需求和娱乐需求不是凝固的而是变动的。素有“世界银幕剧作教学第一大师”之称的罗伯特·麦基曾这样说过:“漏洞百出的虚假故事被迫用玄妙来取代实质,用奇诡来取代真实。虚弱的故事为了博取观众的欢心已经堕落为成百上千万美元堆砌起来的大哄大嗡的演示。”他还指出,在好莱坞,“影像已经变得越来越奢华”,“演员的表演变得越来越做作,越来越淫猥,越来越暴力。音乐和音响效果变得越来越喧嚣。总体效果流于怪诞”。他明确提出:“文化离开诚实和强有力的故事便无从发展”,“我们需要真诚的讽刺和悲剧、正剧、喜剧,用明丽素洁的光来照亮人性和社会”。在我看来,这是好莱坞电影人对美国某些类型影片的艺术反省。
将私人体验转化为共同认知
从宏观上考察,我认为当下的影视剧作品大体上可以分为三类:一是“像子弹一样击中观众”,让观众惊悚和震撼的;二是具有浓烈的喜剧和闹剧元素,“像杂耍一样逗笑观众”,让观众快乐和开心的;三是“像醇酒一样熏醉观众”,让观众可以从中获得较高审美享受和人文情怀的。第三种,就是艺术电影,其中包括“作家电影”。
我这里所说的“作家电影”与法国新浪潮运动中的“左岸派电影”不是一个概念,与当年的《广岛之恋》《去年在马里昂巴德》《长别离》等影片也不完全是一种形态。我不单单强调“作家电影”鲜明的艺术个性和个人化风格,更强调创作者的“创作视野”与欣赏者的“期待视野”的和谐统一。观众作为人,他们最关心的是人类自身,是作品中人物的命运、遭际、情感和多种多样的诉求。正是从这个意义上,罗曼·罗兰说:“一切能够永存的作品,都是用它的时代的本质铸造成的。艺术家并不是独自一人创造作品。他的作品中记录着他的同伴们——整整一辈人所痛苦所热爱和所梦想的一切。” 在偌大的自然界,有许多奇迹,但人比任何奇迹都更为神奇。为人类带来福祉最多的是人,为人类带来灾难最多的也是人;为世界带来光明的是人,为世界带来黑暗的也是人;天地万物中最美好的是人,天地万物中最丑恶的也是人!因此,是与非,善与恶,正与邪,荣与辱,美与丑,生与死,爱与恨,喧哗与孤独,贫穷与富有,战争与和平等等……这些二元对立的人生现象和人类情感,是文学艺术作品永恒的主题,也是丰富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矿藏。只要我们动情地写好了人和拍好了人,就一定可以更深地撞击人和感动人。离开对人的鲜活描述和对人类情感的深刻表达,任何高科技的手段都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我个人对美国的“新好莱坞影片”《飞越巅峰》《洗脑》,伊朗影片《小鞋子》和根据约翰·伯恩小说改编的《穿条纹睡衣的小男孩》,以及俄罗斯的《套马杆》等一类的作品比较偏爱。这些影片,表现了普通人的生活,有诚实的故事,有较高的美学品位和人文品格,成本不高又制作精美,具有我所说的“作家电影”的某些特质。但这类的影片,目前无论在世界上还是在中国,都还属于稀缺品种,不仅数量很少,真正好的也不多。
我所说的“作家电影”与当下的某些“独立电影”也不是一回事。它不是“纯个人化”和“边缘化”的东西。艾斯特哈兹·彼得在评介皮娜·鲍什的表演时说过:“把脸埋进洋葱里,自然会哭泣。艺术的问题在于:如何将私人的体验与感受转化为共同的认知,如何将个人的哭泣(或对哭泣的模仿)转化为舞台上的哭泣和观众的哭泣。在台上真正地去哭还不够,诚实仅仅是个起点,必须要普世地哭泣……” 台湾导演侯孝贤曾经说过:“什么是电影?电影就是发生在我们眼前的那些感人的事。电影,就在我们每个人的身边!”郑洞天导演也说过:“我们拍电影时要努力说自己想说的话,用别人喜欢的方式。”我理解,他们所说的电影,不是一般的电影,而是“作家电影”。
在我看来,“作家电影”必须具备以下五个要素:一是真诚地表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和他们的情感世界;二是有创作者对生活独具慧眼的发现;三是有独特、卓越的美学品格和艺术品格;四是有“诚实和强有力的故事”,富有人性的光辉,并且“用明丽素洁的光”来烛照人生;五是能够感染观众感动观众,直抵他们心中最单纯最善良最柔软的部分。
“作家电影”当然要热情地赞颂真善美,无情地鞭挞假恶丑,但并非是片面地去追寻生活的阴暗面,单纯地去表现苍生的苦难。它所要的不是“把脸埋进洋葱里”那种哭泣,而是要“将私人的体验与感受”转化为“人类共同的认知”。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在真正的意义上征服观众并与观众心灵相通。正是在这一点上,我所说的“作家电影”与当下某些“独立电影”的艺术分野就凸显了出来。
空间狭小不等于此路不通
我国“第五代导演”发韧时期的部分作品,像《黄土地》《红高粱》《一个和八个》《菊豆》等,也具有“作家电影”的某些特质。可惜的是,由于电影市场化的冲击,这些电影界的精英们没有很好地研究怎样让自己风格化的作品更好地走进广大观众的欣赏视野,并朝着那个方向去继续提高,而是仓促转型,把自己当初的艺术宣言、艺术主张丢到了九霄云外,以至于很快溃不成军。这是令人扼腕叹息的。当下,社会生活的喧嚣与浮躁,观众欣赏心理所发生的重大变化,确实使“作家电影”的生存空间较为狭小。我从2000年开始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先后拍摄了《美丽的白银那》《漂亮的女邻居》《都市女警官》《浪漫女孩》《大东巴的女儿》《两个裹红头巾的女人》《一座城市和两个女孩》等影片。从我的主观创作意图来说,是试图通过情节的“外框架”寻找观众,通过哲理的“内隐层面”寻找知音,努力实现“叙事层面、观念层面、韵味层面”这三个层面的和谐统一。但影片拍成后,尽管在国际、国内都拿过不少奖,并且也没赔钱,但没能取得很突出的票房佳绩。然而,我并不认为这就意味着此路不通了。从去年以来,我又连续拍摄了《咱村的白领丽人》《酒鬼和他的犟媳妇》《傻爹和他的俊闺女》《麻辣女孩》《快乐的庄稼汉》《南官河边的女人》等“作家电影”,试图打造一个“女性电影”系列。我今后还将继续拍下去。
“作家电影”的进一步发展并且成为一种重要的电影类型,取决于两个必要条件:一是需要有众多的电影人不懈努力,百折不挠;二是需要用自己的作品形成强磁场,吸引愈来愈多的观众,让广大观众逐渐与创作者形成艺术默契和心理合约,共同参与“作家电影”这个类型影片的缔造。这个道路可能会是漫长的,但我相信也不会遥遥无期。
前些时候,中国电影集团明确提出要集中精力抓一批“作家电影”。他们的一位负责人说:“我认为电影有两个东西,现在恐怕是有一点儿缺失。什么呢?脍炙人口的故事和这个故事中间塑造鲜活的人物形象,缺这两个东西。这两个东西靠大场面、高科技、豪华摄影是出不来的。立体音响、SRD、重金属音乐,也出不来,怎么弄也出不来脍炙人口的故事和鲜活的人物形象。人类有些东西是从它诞生那天一直延续到今天的,是无法改变的:动情。人类站起来行走那一天产生感情,到今天感情的力量非常强大,它能改变很多东西。”他还说,“作家电影”主要有三个因素:“现实题材;好的故事,渗透出来典型人物形象;不依赖大场面、高科技,成本相对比较低。”中影作为我国电影事业中最大的一支集团军,能有这样的考虑是相当令人欣慰的。
我们所面对的生活和人是无比丰富多彩的,观众的欣赏和娱乐需求也一定会越来越呈现出多元化的形态。苏联电影界有个著名的“节目单变换理论”,说的是电影制作者们必须依据市场和观众口味的变化经常自觉地调整节目单。无论多好吃的东西,哪怕满汉全席、西餐大菜,吃多了也会顶;无论多好看的电影,哪怕席卷欧亚、风靡全球,看多了也会腻。星星和玛瑙不会是同一种色彩,玫瑰花和紫罗兰不会是同一种芳香。任何一种电影类型都不可能永远独占鳌头,任何一种有生命和活力的艺术形式都不可能被窒息。人们的审美需求是多样的,更是多变的,各种不同风格样式的影片永不休止地呈现出此消彼涨、潮起潮落的情形,才是电影市场正常的秩序。因此说美国的好莱坞大片和我们国内的一些“高成本影片”会永久占领电影市场,甚至像努尔哈赤推翻大明王朝一样把表现人类真实生活和情感的“作家电影”永远逐出影坛,至少眼下我还不大相信。
艺术家在相同的道路上相互失败,在不同的道路上各自成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们作为创作者应当积极探索电影艺术的内部规律和外部规律,研究它与观众和市场的关系,努力与观众共同创造包括“作家电影”在内的不断丰富和发展的电影类型系列,让电影的星空更加灿烂多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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