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力源于“难度”
黄桂元
■作家一旦甘于无所作为,作品想不平庸都很难。于是,惰性在消耗小说,庸才在糟蹋小说,虚荣在腐蚀小说,无知在扭曲小说,商业大潮在膨化小说,乱象迭起便不足为怪,以至于大量的长篇小说越写越顺畅,越写越轻薄、越写越粗陋,无论精神层面、人性层面,抑或结构层面、修辞层面,皆乏善可陈,而鲜见异军突起,逆流而上,通过征服难度为小说美学带来新鲜创意和独到经验的卓异作家风范。
对于读书人,当阅读过程不是由于兴趣使然而仅仅为某项任务,焦虑多过愉悦,压力大于享受,自然是可想而知。不过,这种恶补似的密集阅读和频繁交流,也的确能在短时间内造成一种奇效。比如笔者,就是在一种高强度、超负荷的阅读中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居然跌跌撞撞、马马虎虎“速成”了一种当下长篇小说的观照视野,回想起来,多少有一点歪打正着般的戏剧色彩。
总的感觉,参评此届茅奖的176部长篇小说鱼龙混杂,使人眼前一亮的作品并不多。究其原因,恐怕与许多作家把长篇小说的写作看得过于容易有关。似乎是门槛比较低,谁都可以踢腿抬脚,轻松迈过。似乎既然“写什么”已无禁锢,“怎么写”就更不是问题了。这无疑是一种错觉。长篇小说最绕不开的难题就是“怎么写”。当“写什么”不再困扰作家,“怎么写”便成为作品成败的决定性因素,怎么强调都不为过。对于有大抱负的作家,“怎么写”其实就是一个挑战难度的过程,只有通过不断地自我设置难度,才能把握艺术的真谛。举凡大作品的诞生,无不伴随了一个孤独求败的历险过程。缺乏难度的写作者永远不会在乎“怎么写”,既然中外现实主义文学大师已有太多的经典模式,何不坐享其成?取我所需,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其实,没出息、没野心的作家也并不是一切都不在乎,他们在乎的是如何稳妥运转,回避风险,减少误读,灵活转身,这几乎成了当今多数作家的一种集体无意识的书写常态。稳妥的写作之所以平庸,就是长于讨巧,惯于媚众,见风使舵,事倍功半,皆大欢喜,何乐不为?
作家一旦甘于无所作为,作品想不平庸都很难。于是,惰性在消耗小说,庸才在糟蹋小说,虚荣在腐蚀小说,无知在扭曲小说,商业大潮在膨化小说,乱象迭起便不足为怪,以至于大量的长篇小说越写越顺畅,越写越轻薄、越写越粗陋,无论精神层面、人性层面,抑或结构层面、修辞层面,皆乏善可陈,而鲜见异军突起,逆流而上,通过征服难度为小说美学带来新鲜创意和独到经验的卓异作家风范。据可靠数据,近年来纸质长篇小说出版呈逐年大幅度递增的态势,去年更是突破了3000部大关,虚假繁荣下面却无人喝彩,充斥其间的多是些如同废弃纸浆的速朽作品,不免令人脸红耳热。相比之下,一个有目共睹的事实是,任何一部网络长篇小说,如果不具备吸引眼球的阅读点击率,根本不可能面世。至少,点击率构成了横亘在网络作家面前的不可逾越的难度,不像纸质出版物,只要资金到位,不但可以摆平出版社,还能拉出名家为之捧场、造势。
哪些作品具有挑战自我、征服难度的优异品质?我最先想到的便是《你在高原》(张炜)和《大秦帝国》(孙皓晖),两部巨著都有着令人叹为观止的史诗欲望,其叙事体量与容积也凸显了罕见的极限把握能力。文学世界中的长篇小说之所以有庞然大物之称,长度是个实打实的硬指标。莫言认为长篇小说就是要往长里写,要表现出“长篇胸怀”,胸中要有大沟壑、大山脉,是艺术的大气象、大营造,“那些能够营造精致的江南园林的建筑师,那些在假山上盖小亭子的建筑师,当然也很了不起,但他们大概营造不来故宫和金字塔,更主持不了万里长城那样的浩大工程”。打个比方,就如同登山,只有极少数肺活量超人、体力和耐力过人、且训练有素的强者,才有可能最终完成登顶,而多数人由于身体极限的制约,只能拥挤在半山腰间喘息不已,望顶兴叹。
提到张炜,我忽然想起了他在文学随笔《从“辞语的冰”到“二元的皮”》中的一个观点:“长篇贵短。”(他写这篇随笔的时间是在十年前,也正是其写作《你在高原》的日子)。他的进一步说法是:“一部长篇要作成一座冰山,那么堆积它的辞语首先要是冰。它要坚固,有硬度,不能是棉花,不能太膨胀。……物极必反,多了就是少了。读者想象中的追求全给破坏了阻断了。”有趣的是,这段话的要义,恰恰暗合了近期某些评论家和媒体人对450万言的《你在高原》写得过于冗长的质疑和抱怨。不过,似有预感的张炜也有伏笔接招,“长短不能以字数论,而是以感觉上的极限来论。一百万字,可能是短了;十万字,可能是长了”。“感觉上的极限”?这个分寸真的很难拿捏,我宁肯理论上同意这个说法,无论如何,当今日文坛日渐浮躁、日趋功利之时,张炜还是沉静如许,澄澈如许,虔诚如许,一如既往、身体力行地捍卫着“宏大叙事”的艺术尊严。或许还是马尔克斯的观点更为明晰,“理想的长篇小说是充分自由的”。
始料不及的是,《大秦帝国》这次未能进入前42名。中华民族有着悠久的历史,具有史诗架构的长篇历史小说理应受到关注。该书以洋洋500余万言、皇皇11卷的篇幅讲述了秦国自商鞅变法开始的近160年的激荡历史,场景盛大,人物众多,旁涉广泛驳杂,精彩细节无数,其卷首题记“献给中国原生文明的光荣与梦想”,亦并非大而无当,力不胜任。《大秦帝国》堪称一项规模空前的史诗工程,绝非视难度为畏途的凡夫俗子可以为之。作品的历史观可以见仁见智,但历史小说毕竟不隶属于学术范畴,它的姓氏应是“文”,而非“史”。
《蛙》(莫言)的叙事结构别出心裁,对于长篇小说,结构既是外在的形式,也是隐形的编码,从中最可以见出作家超凡脱俗的原创才华。莫言坚持不懈地践行着征服难度,“作为一个非常长的目标,无论是结构还是思想,甚至使用的语言上,都应该和已经写出的小说有所区别”,中国文坛,或许也只有莫言的写作才配得上这段夫子自道。《推拿》(毕飞宇)再次给了我一种飞翔的感觉,毕飞宇无疑是一位平生只做文学这件事的作家,写《推拿》自称“没有野心”,却让我们走进了一个没有光的世界,他把宏大叙事之外的长篇小说写作推向了另一种极致。《一句顶一万句》(刘震云)的叙述主体别具一格,属于“刘氏”写作路数的绝活,更是一次“洗尽铅华,返璞归真”的高妙超越。《麦河》(关仁山)是对土地、河流、小麦与生命意义的灵动整合,作家在向读者奉献了一部亦真亦幻的现代农村寓言的同时,也使读者见证了关仁山一次具有超越意义的艺术蝉蜕。《天·藏》(宁肯)是对固有文本叙事模式的一次拆解、转喻与重构,第一文本和第二文本的复合呈现强调的是一种实验意义,也为小说结构注入了形而上的象征寓意。《知青变形记》的异想天开,意外地拓宽了现代小说业已陈旧的叙事边界。《坼裂》(歌兑)的叙事张力内外合应,石破天惊,小说质地是浪漫的,也是现实的。《伏藏》(杨志军)的悬疑魅力,在于将对俗世的拒斥和对信仰的坚守水乳交融,浑然一体。
《天行者》(刘醒龙)、《农民帝国》(蒋子龙)、《农历》(郭文斌)、《水在时间之上》(方方)、《最后的巫歌》(方琪)、《白虎关》(雪漠)、《朱雀》(葛亮)、《凿空》(刘亮程)、《饥饿百年》(罗伟章)、《身体课》(秦巴子)、《无土时代》(赵本夫)等作品,也都显示出了一种迎难而上的自觉意识,在叙事、结构、修辞、语言诸多方面拒绝随波逐流,各自为读者带来了陌生化的意外效果。我甚至想,多亏有这些作家的特立独行,长篇小说景色才不至于荒疏、残败,他们理应获得读者的敬意。挑战难度必然承担风险,付出代价,青涩难免,甚至会有一种“可能让人感到不愉快”的风格(略萨语),从中挑毛病、找纰漏太容易了。我们不仅需要容忍,更应该为其鸣锣开道。
鼓励有难度的写作,意味着是对作家原创精神和探索使命的尊重和呼唤。长篇小说文体的确极富诱惑力,犹如一个神秘舞台,可以造就卓然不凡、身怀绝技的大作家,更可能是一片鬼魅沼泽,使志大才疏者身陷两难,使徒有光环者原形毕露,使投机取巧者悔恨交加,使沽名钓誉者万劫不复。文学评奖应该是一面公正的镜子,作品成色如何可以由此得到有效的甄别和无情的验证。这个沙里淘金、优胜劣汰的过程,经过一次次减法的程序是必要的。但文学评奖的目的,绝不仅仅是聚焦作家作品的风云榜位,更要激励那些敢于拒绝平庸,却不受关注的默默写作者,继续完成不知终旅的寂寞跋涉。令人欣慰的是,一批逆水行舟、敢为人先的探索性作品,其命运要比想象的好得多,并没有在过山车般的投票轮次中过早沦陷,有些小说不但征服了各种难度,而且征服了部分评委,它们饱满坚挺,魅力十足,或进入二十名提名,或最终问鼎茅奖,并非偶然,而是文学精神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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